作者:AF1赛事组
菠萝头:
截止日期:2021年4月30日
裁判:待定
彩头:酒
题库:维修题库
抽题方式:脑斧机
小车队也是有自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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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yifors:
我们也是小车队啊……你这是欲加之罪啊……
接就接吧,维修题库没问题,不过时间要放宽一点,也4月30号吧。最近事多,题都没做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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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腿骑士:
根据抽题专职抽取,本次决斗使用维修题库第3题。
03
故事主线是三次探访。主角是探访者,而不是被探访一方。被探访者,可以是人,物,场景,等等。三次探访之间必须有明显的时间间隔,并且应按照时间顺序描写。本题重点在于,需注意探访者自己,也必须是“有故事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视角,一个传声筒。
诸君请努力,为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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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yifors:
《墙》
作者:leyifors(黄冈密卷满分队)
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我们离开了故乡。
风剥草叶,白叟悲歌,先祖之灵呵,莫要将我忘记。
结着发辫的女孩呵,别回头,你的羊羔没有跟来。
我的羊羔也一样。
(一)
我第一次见到玉竹的时候只有七岁。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她的名字是孟姜——这是乌骨顿告诉我的。乌骨顿是我们部落最年长的萨满,那时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虽然有时他会把牛皮吹得太过玄乎,让人不太敢信。
那年秋天,阿爹带着我去“墙”边上的镇子贩皮子。
说是去贩皮子,可我心里却知道,阿爹只是想带我去看看他说起过的那堵“墙”。
我们家拢共也没养几只羊,剥下来的皮子一直都是交给寨子里的行商古伦斤去卖。古伦斤能说汉话和土河子话,为人又实诚爽快,别的行商一张皮子要抽个一成的利钱,他只收别人的一半,所以大家都乐意跟他做买卖。
但是这次阿爹却执意要自己去。
我们带了三匹马。其中一匹是驮马,阿爹用皮绳儿把十几张皮子打了卷儿,捆在马背上。然后抱着我骑着“白星”,还把“赤月”也一起带了去。
白星和赤月都是铁蹄马,耐力好,跑得又快又稳。我们跑上几十里地就歇一歇,换一匹骑,就这样一直走了两天,我终于见到了那堵长得看不到边的“墙”。
那时我觉得它就像是一条细长的虫子,在远山投下的阴影中一扭一扭地浮现,我立时尖叫起来,又是打唿哨,又是拍打白星的脖子。阿爹见我兴起,便抖起缰绳,纵马疾驰;风声萧萧,马鬃飞扬,白星追赶着西斜的落日奋蹄疾奔,迎面而来的强风迫使我屏住了呼吸,忽然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变得很重很重,好像战鼓,把白星的蹄声也盖过。而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堵墙。眼看着它从虫子慢慢变成了一条巨龙。
我自然从未见过龙,但我曾经听乌骨顿说起过这种神兽。
他说它们住在海河的深处,一旦发怒就卷着泼天的雨水升上天空,降下暴雨;他说它们的力量无穷无尽,可以轻易扳倒山峰;他说它们的法力无边,一张口就吐出滚雷,眼睛看向哪里,哪里就落下闪电。
我对乌骨顿的这些描述始终半信半疑。因为我曾经问过乌骨顿,有没有亲眼见到过龙。那时他虽然一口咬定自己见过,但当我要他指着长生天发誓时,他却东拉西扯地搪塞我,这让我觉得他多半是在说大话。
可是,当我看到了那堵“墙”,我忽然觉得,这世上如果真的有龙,那它必定跟我眼前的东西有些相像。
古老、神秘、庞大、雄伟、沧桑、甚至还有些悲伤。
“这个真的是汉人造的吗?”
趁着我们跑到了墙根儿前换马的空隙,我仰着头,指着小山那么高的墙头问阿爹。
阿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把我抱上赤月。
“是啊,已经几百年了。”
他牵着马,溜达着前行,背影被夕阳洇得血红。
“那墙的另一边是什么?”
隔了一会儿,我又问他。
阿爹有些敷衍地回答:“汉人,数不清的汉人。”
“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多么?”
“像大漠的沙子那样多。”
“他们为什么要造这个?”
“因为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我们。”阿爹说到这里停下了脚步,“他们怕我们去攻打他们,抢夺他们的金银财宝,田地牲口。”他紧了紧赤月的鞍带,然后翻身上马。
赤月慢慢地跑了起来,蹄声荡开寂静的空气,带着我的思绪,一点一点地飘远。
“阿爹,我们是坏人吗?”
过了很久,我抬头,低低地问。
明明没什么风,阿爹却打了个冷战。
“你偷过抢过别人的东西吗?”他沉声问我。
“没有。”
我有些心虚地回答,心底有些害怕阿爹让我向长生天起誓——我曾经摸走过娜朵的一块奶酥饼,但是我知道娜朵有两块,而且她一定愿意分一块给我,所以那就不能算是偷。
娜朵是族里的大叶护最小的女儿。大叶护是阿爹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娜朵也是我最要好的玩伴。
“那你就不是。阿爹我也不是。”
说着,阿爹挺了挺腰杆儿。
我这才松了口气,然后想了一想,又问他:“那汉人为什么要怕咱们?”
阿爹答道:“因为在汉人的眼里,不管是我们突厥,还是柔然,抑或是高车、鲜卑、契丹、甚至是高句丽,所有我们这些部落的人都是胡人。他们觉得只要是胡人,就天生喜欢偷,喜欢抢,喜欢杀人。”
“汉人冤枉我们!他们才是坏人!”我愤愤不平地叫道。
话才出口,后脑勺就吃了阿爹一巴掌。
“不许胡说。”
阿爹打得不重,但语气却很是严峻。
“汉人里也有好人,就好像我们突厥人里也会有坏人。况且……这世上的好坏,又哪里是这样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
“不是就不是好了,打我做什么……”我有些委屈地嘀咕。
阿爹却笑了起来。
“阿爹打你,是因为不舍得你被别人打。这前头就是市集了,里头有好些个汉人,你这样指着别人鼻子说别人坏,还不得给人活活打死?”
“我才不怕他们。”我揉着鼻子哼了一声,“阿爹你也不会让人打我——我可是听阿娘说过的。阿爹你跟着大汗跟高车打过仗,汉人连高车人都怕,那肯定更不敢动你。”说完我回头看了眼“小黄”,“小黄”是我给那匹驮马起的名字,我知道阿爹捆皮子的时候,偷偷在里面塞了一把弯刀。
“穆塔里,”阿爹沉声唤着我的名字,“只要是突厥人就必须学会用刀,很快阿爹也会教你。但是你要永远记住阿爹的话——不要为了小事拔刀,不要因为恼恨拔刀,更不要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拔刀。因为我们突厥人的刀跟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一旦拔刀出鞘,就是把自己的命挂上了刀尖儿,不死不休。”他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看什么。
我难得见到阿爹这般沉肃,心里有些发怵,就低着头“哦”了一声,不敢再言语了。
就连后来到了市集,阿爹找了个懂我们突厥话的汉人行商把皮子卖了,我也没再吭声。
“走,带你去看看城楼。”
接连几次试着逗我说话未果之后,阿爹买了个炊饼,塞在我手里。
他以为我情绪低落是因为他对我说了重话。但其实,我只是单纯地因紧张慌乱而致失声。
市集其实不大,甚至可以说很是有些寒碜,不过是一条半里来长,百来步宽,铺着大块粗劣黄土砖的步道。
然而,便是这么个简陋的市集却是商贾林立。有汉人建的屋宇,也有胡人扎的帐篷,有正经挂着店招做买卖的坐贾,也有牵着骡马四下转悠的小贩行商;有身着青色华服,带着家奴侍卫的汉人课税官,也有穿着皮袍风氅,发系金铃腰佩弯刀的柔然贵人;漠北来的马贩操着生涩的汉人话,同贩丝绸茶叶的南国女子纠缠不清,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名穿着灰狗皮袄的鲜卑人架着口大锅,用羊杂羊骨煮着羊汤,同他隔邻的就是阿爹给我买炊饼的摊子;摊主是个身材矮胖的汉人,掇了条小凳坐在装炊饼的挑子前面,一见着有人买羊汤,便昂起脖子吆喝两声,盼着能沾点光,卖出几个炊饼去。
在那之前,我从没见过那么多异族人,也没见过那么多的新鲜物事
。一时间,又感新奇,又觉害怕,拿着炊饼也顾不得吃,只是死死地揪着阿爹的袍袖不放。
“瞧你那点儿出息……这么点小场面,就把你唬成个枕头了。”
快要走出市集的时候,阿爹才悟到了我闷声不语的缘由,笑骂一声将我的手打落,先是把我架上了鞍子,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咱们出来前阿娘再三同我讲的,要我一定抓住你,说汉人会把小娃娃抓去熬成药吃。”我小声嘟哝着,掰了一小块饼子,举到阿爹的嘴边。
“你阿娘就爱听乌古顿那个老家伙鬼扯。”阿爹像兀鹰那样叼过饼子,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嘀咕,“不过咱们是得抓点儿紧了,出来这几天,你阿娘肯定愁坏了。”说着,他用力夹了下白星的肚子。
“咱们就远远的看一眼,看完就回去。”
我点点头,眯起眼睛,把剩下的饼子撕成两半,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二)
城楼离市集很近。炊饼堪堪吃完,便已到了。
后来,乌骨顿告诉我,那天我看见的那座城楼叫居庸关,说是由囚犯和士卒建造的,所以才叫这个名字——因为汉人把这些人统称为庸徒。
“可是士卒不就是兵士吗?他们不是被长生天赐福过的勇士吗?为什么汉人觉得他们跟囚犯那种做了坏事的人是一样的呢?”我对此大为不解。
“汉人认为有学识的人才不是庸碌之辈。”
乌骨顿仰头灌下一口马奶酒,酒液润湿了花白的胡子,也熏红了他半秃的脑袋。
“所以他们看不起我们,所以才会造了那么长的城墙提防着我们。”
“这跟我阿爹说的不一样。”
我皱眉,向他投以怀疑的目光。
“我阿爹说汉人造墙就是因为怕我们。”
“你阿爹说的其实也没错。”乌骨顿用塞子将酒囊的囊口塞住,“人哪,拥有的东西越多,就越是胆小。直到一无所有,才能无所畏惧。”他歪着头,看着我们跟前的那个烧火的铜盆。那个据说是他央求大叶护,让族人们凑了七八头羊跟汉人换来的,说是招魂的时候用得上。但其实,绝大多数时候,这盆子只是用来烤火取暖。
“汉人的东西真的那么好吗?”
我顺着乌骨顿的视线,也定定地看着那个炉子。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个好东西。只要把柴枝扔进炉膛点燃,就是一盆现成的篝火,不必费事去架什么柴堆,清理起来也方便。
“汉人有的也不一定都是好东西。”乌骨顿咂着嘴,喷出一口酒气,“或者说,墙的那边是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可是墙的这边也不差。他们有的我们没有,而我们有的,他们也同样没有。”他晃着脑袋,起初还看我两眼,但没过多久,他的目光便再次被跳动的火苗吸引了过去。
“汉人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长生天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但总有人不愿意遵从,只是这样而已。”
他继续喃喃低语,嗓音低哑,像是古神降下预言。
可那时的我却觉得他只说对了一半。
因为我已亲眼见识过那无边无际的城墙,心中早已深信,汉人拥有的必定是比我们要好得多的东西。
所以他们才不惜耗费偌大的人力物力,建造那样的东西来阻挡我们。
他们不愿意跟我们分享他们的世界。就好像我除了阿爹、阿娘、娜朵,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我的奶酥饼。
所以,汉人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
在那时,在那个小小的心灵深处,便已认定了这件事。
更何况,那天我还见到了玉竹。
(三)
“阿爹,那个汉人姐姐会飞!”
霞光已远,暮色渐临,嶙峋陡峻的山岭间,青砖碧瓦的城关拔地而起,横断山缺;关后清流萦绕,翠峰叠嶂,山鸟鸣啭;关上则已燃起了篝火,一队队兵士或执长矛,或负弓箭,在垛口间时隐时现,往来巡视。而在他们的上方,也即是城楼的顶端,一名身形婀娜的女子凌空而立;她穿一身湖绿色长裙,赤脚踩着浮冰也似的琉璃瓦,轻烟般的裙裾在晚风中翻飞飘舞,远远看去,仿佛一株正在抽穗的冰草。
“姐姐?”
阿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觑望。
“站在城楼顶上的那个。”我努力扬起下巴。
阿爹虚起双眼又找了一阵,语声忽地一沉。
“穆塔里,你是不是……”他欲言又止。
“啊!阿爹你看不见吗?”
阿爹摇了摇头。
而这立刻就让我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们回去吧。”
没有哪怕片刻的迟疑,阿爹拨转马头,沿着来路急速折返。
“我从没在天黑前见到过灵。”
我有些不甘心地嘀咕。
“太阳都下山了,怎么还不算天黑?”
阿爹的语声有些气恼,但更多的却是担忧。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嘱咐我:“穆塔里,以后你最好莫要再来这里。”
“为什么?”我问。
“那可能是个古灵。”阿爹说:“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少年了。”
他的解释反而激起了我更多的好奇。
“阿爹你不是跟我说过,灵没什么可怕的。它们不过是这世上的生灵为了能升上长生天,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么?”
“古灵不一样。”阿爹的双臂一紧,将我牢牢拢住,“它们的气太重了,去不了长生天,只好留在地上继续受苦。这让它们变得很是危险,因为大多古灵都会法术,不是人力能够抗衡的。”
他不断地提速,一边不时地回头张望。从他那逐渐急促的呼吸声中,我嗅到了久违了的恐惧意味。
(四)
从记事开始,我就经常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部落里刚刚死去的老人,忠心耿耿的猎犬,不幸夭折的婴儿……
我可以看见一道道白色的,好像雾气一样的东西,从这些生灵的尸体中分离出来;它们或四处游荡,或升上天空,或流连于亲友身侧,却总是过不了多久,便悄然消散。
我至今仍记得,当阿爹初次得知我能看到灵时,那种交杂着错愕、震惊、乃至惶恐的表情。那魁伟的身躯好似经历着严冬的寒流,在午后的烈日下筛糠似地抖着,呆呆地听着一旁的乌骨顿说着什么是灵,而我又为什么能看见它们。
乌骨顿告诉阿爹,我拥有的是一种无比伟大的力量,说想要收我为徒,说我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萨满。
可我不想成为萨满。不想浑身插满鸟羽,举着羊羔的内脏和骨头,绕着火堆跳舞。我也不想跟那些灵交谈。它们的话语总是很悲伤,只是听着就教人想要落泪,有时它们甚至还会向我苦苦哀求,请我想办法让它们留在亲人身边。
因为这样的原因,我有一阵儿被逼着参加了部落里每一位死者的葬礼。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看着秃鹰啄食尸体,还会被死者的亲友重重围住;他们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他(或她)的灵魂去长生天那里了吗?”而我也只好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他们说“是的,他(或她)去了。”
因为我知道,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前,他们不会罢休。
我曾经说过一次真话。说我什么都没看见,说那个人的灵在他死后不久就消散了。可是那个人的儿子们不肯相信,差点向阿爹拔刀。如果不是乌骨顿及时喝止,说不定我立刻就会见到他们的灵了。
事后乌骨顿告诉我。那些来找他的人,以及那些慕名来找我的人,他们需要的往往并不是事实,而是安慰。对于这样的人,只要说他们想听的话就好了。
可是我讨厌骗人。或者说,我厌倦了这种无休无止的欺哄,便对之后来要求我见证亲人升天的人说,我慢慢的失去了那种能力,已经看不见灵了。
这当然也是谎言,但我也不过是说出我想说的话而已。
“阿爹,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灵,而你们却都看不见呢?”
最后一次回头,确定城楼已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之后,我再次搬出了这个已问过阿爹无数遍的问题。
其实我并不怎么期待阿爹的回答。可是这一次,他却答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仔细、更认真,以至于我无法完全理解。
“因为长生天给了穆塔里一双能看穿生死的眼睛。”他说,“我猜,长生天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向世人揭示一个事实——无论汉人还是我们突厥人,都一样是他的子民,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而你今天见到的那个汉人的灵,恰恰印证了阿爹的这个猜想。”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次向我确认。
“她确实是汉人的样子吧?穆塔里。”
“是汉人。”我说,“一个很漂亮的汉人姐姐。”
“真可怜。”
阿爹叹了口气。“她一定很寂寞。”
“阿爹,什么是寂寞?”
事后回想起来,那天阿爹真的说了很多那时的我还不明白意义的词。
“无法被看见,无法被听见,无法让别人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阿爹的回答很是含混,不及听得真切,就片片崩碎,溶解在跌宕的风中。
(五)
“所以那个汉人姐姐的灵叫孟姜?”
娜朵拨弄着绑在发辫上的银铃,瞪着她那双启明星般微微泛蓝的眼睛看着我。
我被她瞧得心里一阵发慌,赶紧把脑袋埋进皮袍的毛领子里,说:“我也不太清楚,是乌骨顿告诉我的,应该不会错吧……”
“我看准是假的。”娜朵哼了一声,“我阿爹说了,乌骨顿那个老东西,顶会骗人了。今天说要占卜,骗这家一条羊腿,明天说要招魂,骗那家两罐羊油。他说的话,你也敢信?”她昂着头,学着她阿爹的口气,脸上满是不屑。
“其实我也不太信他说的……”
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只好呐呐地附和。
娜朵见唬住了我,愈发得意,伸了个懒腰仰天躺下;小小的身体陷进长长的牧草,一旁趴着假寐的牧犬当即奔了过来,俯下头去想要舔她,却被娜朵一巴掌拍开。
“那个汉人姐姐……她好看么?”
她怔怔看天,发了会儿呆,忽然又转头问我。
“好看的吧……”
我低头,折下一根草杆剥了起来。
“有多好看?”
“看不见的时候,会经常想起的那种好看。”
听见这个回答,娜朵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但随即便又堆起了笑脸。
“想看就下次再去啊,也带我一起去。”她很是期待地看着我。
“你又看不见她。”我翻起眼角瞥她一眼:“再说也没下次了,我们要去高句丽了。”
“唉呀,你阿爹的意思是……”娜朵说到这里突然卡了壳,“你说什么?!”她一骨碌起身,扳住我的胳膊。
可是那一刻,我却发现自己无法直面娜朵的视线。
“我说……我们要去高句丽了,阿爹昨天跟我说的。”
喉头好像被石块堵住,我把头一偏,费尽力气才把这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娜朵真的急了,抓着我的胳膊一阵乱晃。
“不知道。”
我被她晃得心烦意乱,突然觉得浑身燥热,热得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乱爬,热得好像脑袋就要炸开。于是我抹开她的手站了起来,把剥得光秃秃的草杆扔在地上,狠狠踩上一脚。
“反正我阿爹就是要走,谁也拦不住——你阿爹也拦不住!”
我故作凶狠地冲着娜朵嘶吼,心里却暗自盼望着,她能把这句话告诉她阿爹。
(六)
“我们为什么要去高句丽?”
那天,在我家存马草的帐篷里,其实我也这样问过阿爹。
阿爹却只顾着埋头捆扎草料,直到我问了第三遍,才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听说大汗正在聚集兵马,想要去攻打高车国。我怕这是真的。”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在用鼻子说话,教人听着心里发怵。
我不敢让手里空着,就寻了张小凳子来,挨着阿爹身边坐下,帮他搓起了干草。
“阿爹,那大汗是坏人吗?”搓了一会儿,我才又问他。
阿爹隔了很久才对我说:“阿爹不知道。阿爹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打仗是这世上最坏的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去打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把手里的干草搓得“咔咔”作响。
飞快地搓完了一把,我把干草递给阿爹,同时问他:“阿爹,你怕打仗么?”
“以前不怕,现在怕了。”
阿爹把干草接了过去,用他的大手慢慢绞成绳子,在两头绑上线绳儿。
“以前为啥不怕?”
刚才那阵搓得有点急了,手心热辣辣地生疼。我只好佯装仔细地拣选草料以图缓解。
阿爹偷眼瞄了瞄我的手。
“以前阿爹什么都没有,自然不怕。”他说。
“那为啥现在怕了?”我仰头问他。
“现在我有你娘,还有你啊。”
“那你可以带着我们一起去打仗啊。”
“我就是怕会变成这样,才要带你跟你娘去高句丽。”说到这里,阿爹的脸色忽地一沉,“想想我刚才跟你说的话,穆塔里。”他站了起来,抱了一堆马草,用手里的绳子捆紧,跟先前捆完的摞在一起。
“懂了么?”他回过头来问。
“懂了。”我用力点头,“但是阿爹,我也想说一句话。”我站起来对他说。
“说。”
阿爹猛地抬眼,那一刻,我觉得好像有道电光从我眼前掠过,使得我的心跳也为之一窒。但是下一个瞬间,这颗被暂时桎梏了的小小心脏却迸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它重重地跳动,如在蹦跃,将全部的血液逼进全部的血管,将全部的热量汇聚成一句话;无视了僵硬的舌头,忽略了颤抖的双唇,只是凭着一口滚烫的气息,将它从腔子里送了出来。
“我不怕打仗。”它说。
“我不是胆小鬼!”它吼。
“穆塔里……”
阿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轻轻一叹。
“你长大了啊。”
他摸着我的脑袋,俯下身子,静静地同我对视;他眼中那摄人心魄的光芒已然瓦解冰消,变成了一片明澈如镜的湖荡,在它的最深处,呆立着一个茫然无措的小小身影。
“但是你发现没有?”阿爹眨着眼,接着说下去:“你刚才其实说了两句话,而且它们并不是一个意思。”说完,他淡淡一笑。
与此同时,他眼中的那个身影突然就模糊了。
好像风过湖面,波澜渐起。
(七)
我们离开部落那天已是月末。
那夜月暗星疏,疾风呼啸,天阴地黑,如欲飞雪。
我们趁着夜色收起了帐篷,悄悄离开了放牧的那片草坡。阿爹骑着白星举着火把在前头开道,阿娘骑着赤月押后,照看负着家当的驮马和所剩无几的羊只;我披着毛毡,乘着匹小马走在他们中间,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扣住了缰绳,却扣不住内心深处对于茫茫前路的忧虑。
从阿爹决定举家迁徙,到正式动身,其间大约隔了十来天。
尽管阿爹再三叮嘱我和阿娘,不要同任何人说,但这种事情其实瞒不太住人。
从我们开始准备,没过几天,就有人来旁敲侧击地探我和阿娘的口风。我们只好推说什么都不知道,让他们自己去问阿爹。
族人们的敏感和不安其实也是意料中事。
我们这一部突厥,跟金山那支世代为柔然锻铁的突厥不同。我们部落的族人,有不少是曾经跟着柔然的前任可汗伏图南征北讨,交过血钱的骑卒。而阿爹更是被现任的阿那瓌可汗亲赐过弓刀的“天狩骑”。
后来回想起来,这样一个在族内颇具威望的人物突然决定举家迁徙,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族内人心动荡,以致于引人非议诟病,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但那时的我却并不担心有人会对我们不利。
那时在我们族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都说“性烈不过土门,刀快不过连城”,说的正是我们部落的大叶护阿史那土门,还有我的阿爹——阿史德赫连城。
所以,在那时的我眼中,阿爹是一个好像天神一样的男人。但凡他要做什么事,能够阻止他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那天他没有披甲,只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羊皮袄。但他的坐骑却让人怎样都不至于认不出他。
那是一匹胸膛宽阔的好马,毛色纯黑,长鬃飘摆,在凌冽的夜风中顾盼自雄,仿佛一位君王。
我们突厥人有一个习俗。族里最出色的男儿长到了十六岁,便会去草原上套一匹野马回来,以此证明自己已是个真正的男人。
而他套来的这匹还是野马的王。据说他花了足足两个月,才摸清了它喝水的地方。又在那儿等了三天三夜,这才成功套住了它。所以他给它起名“黑王”,黑王只认他,连阿爹都骑不了。
那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隔着老远就喊阿爹的名字,然后兴高采烈地飞马过来同阿爹谈笑。而是一直等到白星欺近至他身前一鞭之地,才偏过头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
“阿史德这是要去哪里?”
阿爹闻声驻马,轻叹一声道:“土门,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他”正是我阿爹此生的挚友——阿史那土门,也即是我平日里口中的大伯,娜朵的阿爹。
听了阿爹的话,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略带讥诮地问阿爹:“你们真要去高句丽?”
阿爹没有即刻作答,而是先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拍马迎着他的目光上前,战战兢兢地自辩:“我只告诉了娜朵。”随后低下头去,等着阿爹的责骂。
阿爹却只是点了点头。
“是或者不是,都已无关紧要了吧?”他突然提气,语声既响且硬,“你既然知道我要走,又带了人来,那就不是来送我,而是来拦我的了。”他一边说,一边用下巴遥指大伯身后。
那里黑压压地立着一队骑卒。他们穿着一色的羔羊皮袄,外罩乌黑的铁甲,每个人都配着刃口长阔的马刀。他们是我们族里最骁勇善战的男人,我还知道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狼卫。
大伯转头瞥了他们一眼,继而讪笑着道:“倒也不是我要拦你……”他才说了半句话就卡了壳,有些懊恼地挠起了他那剃掉了一半头发的后脑勺。隔了好半晌,才又道:“阿弟,我明说罢……”他终于用回了平日里的称谓,“阿那瓌已给我下了死令,说此次征讨高车,咱们突厥部至少要出两千骑,而且指名要你带着他赐你的弓刀随行……”他正言辞恳切地说着,不料阿爹听到此处,突然解下了腰间的佩刀,甩手掷了过去。
“弓我前几年拿去换了赤月,你应该记得。刀还在此,你拿去还他吧。”
佩刀劈面飞来,大伯不及多想,只得抬手抄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看手里的刀,又看看阿爹,面上满是错愕。
“我的意思是——我已不想再杀人了。”阿爹板着脸应道:“八年前,我们随伏图可汗远征高车。那场仗咱们先胜后败,高车固然是险些便被灭了,咱们的人可也死了不少。结果咱们突厥人又得到了什么?一点点牛羊马匹,一点点粮食,一点点金银绸缎,却死了那么多族人……人命,就这样贱吗?”
阿爹的语声初时很是响亮,而后渐渐低落,最后终是变作了一声喟叹。
“土门……”他见大伯闷声不语,又接着说下去,“我懂的不多。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我只是觉得人不该如此。”
“那依你看,人应该怎样活着才好?”
听到这里,久久不发一言的大伯突然发问。夜色掩住了他的面容,却掩不住他的瞳光。他的瞳子是冰蓝色的,在稀薄的月色下显得寒光湛然。
阿史那家的人大多生着这样一双蓝眼睛。他们以此为傲,因为蓝色属于天空,属于长生天。
“我不知道。”
阿爹的回答干脆而又果断。
“我不像你,我不想做什么大事,只想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就好。所以,今日你若是想留下我,除非留下我的命。只因在我看来,余生唯一值得我豁出命去做的事就只有一样——做一个真正的人。”
“就没得商量了么?”
大伯低头,又去看手里的那口刀,似乎知道自己又是多此一问。
阿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摇头。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流星般的弧光忽然自大伯的身前闪过,随着一声尖利的长鸣,指向天穹。
“都听着!”
阿爹此生的挚友高举着出鞘的战刀,打马在原地绕着圈子。
“阿史德赫连城已经死了!就在今夜,得了急病死的!我们亲眼看见鹰群来接他去长生天了!”他威吓也似地吼叫着,雄浑的嗓音震动天地,好似隆隆远雷。
那之后是一段短暂而又尴尬的静默,狼卫们显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彼此面面相觑,没一个人敢轻举妄动。
“让路!”
我的那位大伯只好无奈地给出明示。
狼卫们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策动战马,一条足够六匹马并行的道路旋即呈现在我们面前。随后,这些忠心耿耿的武士们一齐下马,半跪于地。
这是我们突厥族迎迓最尊贵的客人时才会使用的礼仪。
阿爹盯着那条通路看了许久,然后他右手抚胸,对大伯躬身道:“感激不尽,愿长生天庇佑诸位兄弟。”
“快走吧,总是这般婆婆妈妈的,教人看着就心烦。”
大伯很是不耐地甩了甩头,同时收刀入鞘,抖动缰绳;黑王随即打了个响鼻,慢悠悠地向前踱步。
“保重。”
同阿爹马首相错之时,我听见他低低地念了一声。
阿爹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弯腿勾了下白星的肚子,引着我向前行去;这其间阿娘也赶将上来,走在我的右侧,同阿爹一前一后,将我暗暗护住。
“玛娜,你还是回后面去,别让牲口走丢了。”
堪堪脱出了狼卫们控制的范围,阿爹便回过头嘱咐阿娘。
阿娘先是点了点头,按住赤月的后颈命它止步,但没过多久却又赶了上来。
“有人追过来了。”
她压着嗓子向阿爹示警。
“是匹小马,可能是谁家的马驹子没拴住。”
阿爹的耳朵比阿娘更灵,不过他还是伸出了右手,阿娘当即会意,解下系在赤月鞍子上的佩刀递了过去。而我则惴惴不安地回眸眺望。
阿爹说的没错,那确实是一匹尚未成年的马驹。它从我们刚刚路过的草坡直冲而落,轻盈而又娇小,好像一只贴地飞翔的燕子。
籍着远处狼卫们手中的火把,我看清了这匹马驹的主人。但是在我认出她之前,她的呼喊已抢先一步让我听见了她。
“穆塔里!”
那声音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名字,好像一支义无反顾的响箭般刺透北风,钻进我的心里。
“是娜朵?”
阿爹勒停了白星,我和阿娘也跟着驻马。
“是她……”
阿娘的声音颤得厉害。
而我的声音都已不太像是人在说话。
“娜朵!大半夜的,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我冲着远方大喊,遥遥望见大伯已拦下了她。
“我是来给穆塔里送行的!”
我听见她冲着大伯嘶叫,我看见她拍打着马驹想要冲向我,大伯当机立断地阻止了她,将她拦腰抱起;她挣扎着想要摆脱,却不能如愿,于是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阿爹定定地看了一阵。
“走吧。”
他想要拨转马头,却被阿娘一把拽住了胳膊。她对着阿爹摇头,缓慢但却固执,她的脸上已有了泪痕。
“让我跟娜朵说两句话!”
我立即抓住机会,对着阿爹急吼。
而阿爹的回应却很是冷漠。
“就在这里说,你现在不能跟她照面。”
“为什么?”
我歪着头,气冲冲地瞪着阿爹。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回来!”
暗哑的话语中藏匿着忿怒的火星,然而我完全不知阿爹是在对谁发怒,也无暇追究。
“高句丽……那样远吗?”
我怔怔地问阿爹。
阿爹低下头去,双唇翕动,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听清。
“穆塔里!”
“穆塔里!”
远处的娜朵仍在一声声地喊。
“等你长大了,记得要回来娶我!”
哽咽的哭喊,好像穿破血肉戳出皮肤的断骨,那样的凄厉,那样的绝望。
阿娘被惊得呆住,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她的眼眶,她用颤抖的手捂住了颤抖的唇。
“阿娘,娜朵这是在说什么?”
我茫然无措地看着泪流不止的母亲。
“傻孩子……”阿娘抚着我的发辫,“娜朵这是把她的心交给你了啊……”她的手是那样的冷,冷得好像一块冰。
“我不明白……”我摇头。
“你以后会明白的,穆塔里……”忽然,阿爹以极温柔极动情的声音对我说:“至于现在,你只要记住一件事——从今天起,娜朵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我们还会回来吗?”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阿爹,希望他能给我一个让我振奋一些的答案。
可是没有。
阿爹缓缓阖眼,呵出一团惨淡的白气,毅然决然地牵动缰绳。
白星旋即长嘶着甩颈,箭一般蹿出,一头扎进无边的夜幕。下一个瞬间,赤月也跟着发动,调头奔向相反的方向;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响鞭,驮马和羊群因此骚动起来;它们尖利地悲嘶,仓惶地奔逃,如洪流般涌过我这块无助的砥石;它们逼迫着我,挟裹着我,要将我卷向未知的彼岸。
除了扬鞭向前,我再没有别的选择。
“娜朵!等着我!我会给你带吃不完的奶酥饼回来!”
临行之时,我就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话。
“我等你!”
“我等你!”
决绝得好似能撕裂整个世界的呼喊,转瞬间便被无情的风刀斩断。
我追着白星的远影撤蹄飞奔,不再回头。
(八)
高句丽是一个异常遥远的国家。
偏僻,荒凉,寒冷,被无数白雪皑皑的山峦环绕。
离开部落之后,我们先是穿越了数百里杳无人烟的荒漠,去了契丹,而后沿着西辽河继续东进;一路上走走停停,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漫长跋涉,才越过了契丹和高句丽的边境,到了高句丽的北部重镇扶余城。但阿爹却嫌扶余城地处四国交通要冲,不够安生。便又带着我们继续向东,横越同其相邻的粟末部,直至到了白山山脚,才找了片人迹罕至的荒凉谷地安顿下来。而后我们伐薪晒草,盖了三间茅屋,过起了避世而居的日子。
起初那两年是极难熬的。
盖因我们这一路行来消耗实在太过巨大。出发时带着的那几只羊吃的吃,卖的卖,早已一只不剩。驮马也只留了两匹,以至于最后那半个月,阿爹不得不让白星承担一部分的负重,自己牵着马步行。并且,在确定了居住地之后,阿爹便用其中一匹换了些垦荒的农具、粮食、以及春播的种子。
依着家里当时的情形,便说是一贫如洗也不为过。
起初我还对这山里的生活很不适应。这地方一年里倒有半年是冬天,谷物只得一熟。好在阿爹身手了得,常去山里打猎。少则一两日,多则四五天,少有空手而归的时候。而阿娘则在家里腌晒肉脯,照料作物,硝皮制衣,打磨猎具。除此之外,阿娘还辟了个园子,试着将阿爹猎回来的山鸡野兔之类的活物豢养了起来,以应不时之需。
就是这般忙乱的日子,咱们过了大半年,直至种下的麦子成熟,一家人悬着的心才终于安定了下来。
收割的那天夜里,阿爹破例喝了酒。这是自咱们离开部落后他第一次喝酒,但也只喝了一碗。喝完他一手搂着阿娘,一手抱着我,连连说着“苦了你们了”,眼泪流个不停。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爹落泪,但却并不觉得惊讶。毕竟,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现在终于有了些回报,确实值得一哭。
那天过后,阿爹开始正式教我刀法射术。这比他承诺我的晚了整整一年,但我没有怪他。
草原上的生活已渐渐远去,只留下一片蓝绿色的怅惘。蓝的是娜朵那双无瑕的瞳眸,绿的则是玉竹那身云絮般的衣裳。
就这样,我们又过了整整七年清苦但却安稳的日子。直至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我们所有的希望与憧憬,碾得粉碎。
(九)
那年深冬的时候,阿娘因为多年的幸苦,终于积劳成疾。
为了给阿娘将养身子,阿爹冒着大雪进山采参挖药。结果参药是采着了,却一个不慎摔断了右腿。好容易咬牙硬捱着爬回了家,却已然耗尽了气力,在土炕上躺了两天,竟就这么去了。
那天,我眼看着阿爹的灵从他的尸骸中冉冉浮起。他对着我微笑,想要像往常那样抚摸我的脑袋,但就在触碰到我头发的瞬间,阿爹的灵崩碎了。像我曾见到过的那些个灵一样,他化作了一蓬流散的光尘,壮丽地舒展、延伸、闪耀、湮灭。
我原本以为,阿爹即便是死了,他的灵也会一直陪着我们。
他是那样地珍爱我和阿娘,他怎么舍得就这样抛下我们,独自升天呢?
可是我错了。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当我向玉竹提起这件事,她是这样对我说的——诚然,爱的力量比恨更强,但恨远比爱更持久。
所以,什么都不恨的阿爹,他的灵是留不住的。
(十)
那之后我跟阿娘两个人相依为命,又苦熬了两年,终于长到了十八岁。阿娘见我已到了该当婚娶的年纪,又想起阿爹临终时仍惦记着娜朵,便命我将家中能变卖的家当全都带去附近靺鞨人的村子里换了银钱和两匹驮马,甚至连那三间茅屋同那几亩田地都没留。之后我跟阿娘就这么两个人五匹马,轻装简骑地出了白山。
不过这次返乡我们没走老路,而是在扶余城寻了支契丹人的商队,送了些貂皮鹿角之类的货物给他们的首领,跟他们搭伴先去了营州,再又去到了安州。
原本的打算是其后便沿濡河北上,横穿东敕勒回返草原。谁知到了安州,却巧遇了过来贩货的古伦斤。
一别十年,古伦斤的性子相貌却都没怎么变,仍是那副高大壮实,憨厚本分的模样。他见到我跟阿娘自然很是欢喜,但听闻阿爹已然离世,又是一阵黯然神伤,阿娘更是哭了个昏天黑地,久久方停。待到问起古伦斤的妻小,才知道古伦斤的发妻也在三年前因病过世,如今家中两名幼子,都是靠长女诃慕儿同她的丈夫代为照拂。
此后是一阵长长的静默。
可能是为了化解这尴尬的场面,又或者是想要稍缓古伦斤的丧妻之痛,其后阿娘便向古伦斤直言,我们此次回来乃是为了我的亲事,接着又问到了娜朵可曾婚配。
这不问便罢,一问古伦斤又是唏嘘不已,喟叹一声道:“玛娜你糊涂了。当年娜朵半夜去送你们,闹得全族上下无人不知,大叶护同赫连城兄弟又是那样的交情,哪个不长眼的敢去提亲?娜朵当然……一直在等着穆塔里啊!”
(十一)
三月间的居庸关,春色渐浓。
无边无际的原野,好像一只刚刚苏醒的蝉,正在努力褪去枯黄的硬壳;南风含着水滴,在高阔的天穹下推着云朵嬉戏,混不顾自己打扰了河川的休憩,搅散了蛇虫的美梦。
世人都道严冬无情,可是玉竹却说,初春才是真的无情。
她不会在意你的伤痛,总是带着最和煦的风,最缠绵的云,最明亮的天,最冶艳的日照和繁花,悄悄地走近,好像一个爱作弄人的小女孩儿。
你固然恼她,却不舍得骂她。
当然,即便你骂了,也没什么用。
初春是没心没肺的,正如十八岁时的我一般。
那天我们从古伦斤的口中得知,大伯尚未将娜朵许人。感怀之余,阿娘便嘱咐我,等一回到族里,便去向大伯提亲。我其实并不晓得自己想不想娶娜朵,只是心知到了这个地步,不娶那也是不成的了。便假称要置办些彩礼,央求古伦斤陪着阿娘先回族里,自己却骑着白星,直奔居庸关。
我想去看看城楼上的那个古灵。
尽管阿爹曾告诫我不要试图接近她,但我始终忘不掉她端立城头的样子,我想看看她还在不在那里。
这个愿望在我心底已经埋藏了整整十年。而那个时刻,毫无疑问是实现它的最好时机。
可是好巧不巧,就在我已能远远地望见那坐雄关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
雨势来得极快,并且越下越大。
重云山叠,天色昏暗得难辨日夜,我不得不放缓了马速以防白星失蹄。
我缓慢地驰近,看着城关在豪雨中展露身姿,心跳渐渐变重变快。
终于,我再次见到了她,在那城楼的最高处。
彼时天地混沌,她却如一抹绿光横卧檐上;排排碧瓦拼出床榻,浓云水雾如帷幕荡卷,瓢泼大雨似珠帘垂落;她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伸直了摊开,掌心向天,像是想要接住落下的雨水,交错的雨线穿过她的身子落在瓦面上,溅起玉屑般的水花,环绕着她的身躯欢快地跳着舞。
这一切一切,就仿佛一处映在梦中的海市蜃楼。
那样地虚幻,却又美得教人屏息。
“喂!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不断地驰近,到了不足一箭之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对她叫道:“你真的叫孟姜吗?”
话才出口,我就懊恼了起来。
说来也怪,那时我心里想问的话有千百句那么多,但是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一个好像废话一样的问题,并且还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突厥语。
回应我的是一名缩在屋檐下躲雨的汉人士卒。
“下面的突厥崽子,瞎叫唤什么呢!快快滚了!”
他叉着腰,昂着头,用很是含混的突厥语怒声喝骂,听起来就像是舌头被绑住了似的。
而他这一骂,却似是反而帮了我一把,引得“她”也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她果然听得到活人说话!
我见状振奋莫名,再度提气叫道:“我叫穆塔里!我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你一面!”
那士卒听了大惑不解,左右看看,见并无旁人,又见我仍在驱马向前,便解下背后角弓,张弦搭箭道:“哪里来的失心疯的狼娃子!也敢来冒认爷爷的故旧!再不回头,活活射死了!”只说到一半,那古灵竟霍然起身,玉足轻轻一点,便越过了那足有十丈来宽的城壁;好像一朵被风摘下的花,好像一片被风吹落的云,悄无声息地落在那城门之前。
“你能看见我?”
她眼帘一掀,翻出一双半青半灰的眸子,冷冷地瞧向我。
“你……你会说突厥话?”
那时我离她不过二三十丈,被骇得当即勒马。
“啰嗦什么!还不快给爷爷滚!”
城楼上的士卒只道我是在对他喊话,吼声伴着箭矢的破风之声一齐杀至,好在关前风急雨骤,那支箭准头全无,隔着我老远飞了过去。
而那古灵也傲然扬首道:“我什么话都会说。”
继而又垂眸自语:“这么说你是真的能看见我……”
我这才惊觉,她非但突厥语流利熟稔,并且说话的声音全不因距离减弱,也不受哗哗的雨声干扰,竟如近在身前般清晰无误。
“我只能跟看得见我的人说话。”她接着说下去,“我已经两百多年没跟人说过话了。”说罢幽幽一叹。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她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才又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要是小声说话,你能听见么?”
我试着用平常的声音说话,同时目指城楼。
“我若想听,便能听见。”她旋即会意,莞尔一笑。
“你若是害怕,便停在那里也无妨。”她说。
“你不能过来些么?”
我听她话语中有激我之意,猛然记起阿爹的告诫,不禁暗暗起了提防之心。
“我不能离开这城关十步之外——城门已是极限了。”
她一边说,一边以步伐丈量着什么似的踱步转圈。
与此同时,第二支箭也在越发忿怒的叫骂声中飞了过来。这一箭的准头稍好了一些,落在我身旁三五步处,想是城楼上那人照着第一箭的落点调整过了角度。
“我是路过的行商,并非探子!只想借城门躲一下雨!请军爷行个方便!这里有几个钱,就当我请军爷喝碗酒了!”我冲着那人喊了几声,从怀里掏出几枚汉人铸造的铜钱,撕了条绑布包好,又从箭囊里抽出支箭来,将铜钱绑了上去,随后取出长弓抛射过去。
那人将信将疑地瞧着羽箭落下,这才转身去查看。我趁着这机会拍马就冲,不等他回来,便已欺近至那古灵身前。
“你不怕我?”
那古灵有些诧异地盯着我瞧,而我也是到了这时才看清了她的样貌。
她身材纤弱,一张小脸还没我的巴掌大,容貌很是秀雅,肌肤却全无半点血色,衬得眉发好似墨染,顾盼之间,目光寒意逼人。
“我从小就能见到灵,乌骨顿说这是万中无一的天赋,不是什么坏事。”我绕到她身后,让白星贴紧关闭的城门,然后收弓下马。
“从小?”她蹙眉,跟着我转过身来。
“这么说你是先天阳魂?”
我一怔:“什么是先天阳魂?”
“便如那乌骨顿所说,是一种万中无一的天赋。”她随口应道。说罢不待我为之气结,自己却先格格笑了起来。
这时,城楼上那士卒已捡了我那支箭回来,将头探出城垛喊道:“狼娃儿!军爷看你怪可怜的,就准你在下头躲躲,雨停了赶紧走,别给军爷惹事知道么!”想是信了我的话,他说话客气了不少。
我当即应道:“军爷放心,我就歇歇马,躲过这阵妖风,等这天没那么杀性了就走,不等雨停!”
“那也不必太急,小心被雷劈着了!”
那士卒嘿嘿笑着,又把头缩了回去。
而她也跟着我仰望城墙,口中喃喃道:“可巧来了这么场雨,不然你都到不了这里。”随后顿了一顿,又问我:“对了,方才你叫我什么?孟姜?”
“莫非你不叫这个名字么?”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里暗骂乌骨顿混蛋。
“当然不是。姜氏女哭倒长城,那是秦时的传说,都未必确有其事。”
她笑着眨了眨眼,又道:“我名叫玉竹——玉石之玉,竹林之竹。”那笑容娇俏动人,瞧得我心头“突”地一跳。
“我叫阿史德穆塔里,你可以叫我穆塔里,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写……”我说。
“知道个意思就行了。”她沉吟片刻,又道:“我生于晋末建兴年间,家父乃是在雾灵山中采药炼丹的方士。十七岁时,鲜卑慕容氏内乱,慕容皝踏冰过海,讨灭其胞弟慕容仁,其残部败卷,将我掳来此地,想要卖于羯人。我不肯相从,便趁着军士懈怠,从这城楼上跃下摔死了。”说着,她走到城门右侧,指着墙根儿说道:“这血迹便是我当年坠城时留下的,两百年了,日晒雨淋,也不见褪去。”
我越听越奇,就凑近了去看,只见那几块城砖上确有老大一片诡异的褐红色,与别不同,不禁骇然道:“这样说起来……你真的会法术?”
玉竹却只笑道:“哦?何以见得?”
“若不是你身怀法术,这血迹缘何不消?”我又问她。
玉竹道:“血迹不消,是因为我命格与旁人不同。我爹爹说过,我八字纯阴,正是与你命格截然相反之先天阴魂。此命殁时若怀偌大怨恨,则其魂不灭,其血不枯,神念据地成煞,真识自现,道法天成。”她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见我瞠目结舌,呐呐无言,不禁又是“噗嗤”一笑,续道:“所以你问我法术?那个我死前不会,死后却是会了。”说罢绕着我和白星溜溜地转了一圈,见我仍说不出话来,忽地妙目一抬,挑衅似的道:“怎么?怕了?”
她眼睛盯着我,手却自然而然地去抚触隔在我二人之间的白星;白星的身子因此一阵急颤,“咻咻”抽着鼻子便往我这边躲。
玉竹见状失笑道:“怕也是自然的。你看,连它都怕了。”言罢她清了清嗓,提高了声量又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叫我孟姜。”
“十年前,我曾见过你……”
我深吸口气,好容易才收束了心神,将阿爹曾带我来此,事后我又去向乌骨顿相询的事说了。
玉竹听罢奇道:“既然你阿爹都叫你别再来了,你为何不听?”
“只因那之后不久,我们便举家迁徙去了高句丽……”
我思忖片刻,终究将那之后的事也合盘托出,连娜朵等了我十年的事也没隐瞒。
玉竹听得津津有味,听完还扼腕长叹道:“这姑娘对你痴心一片,真是难得,你要好好待她。”而后想了一想,又疑道:“还是不对。安州到这里少说也要三五百里,你放着一个等了你十年的姑娘不管,却绕这么大个圈子巴巴地跑来这里,究竟是何道理?”
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因这个看似再明显不过的问题,我之前竟是一忽儿也不曾想过。想到最后,只觉头脑发涨,胸口发闷,几难支持,只得踱回了城门洞里,背靠着城门坐了下来。
“我说不清。”我说。
“说不清?”玉竹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
“说不清……”我随口应道:“只是比起赶回去跟娜朵成亲,我更想来这里。”
玉竹躬身看着我的眼睛。“你不想娶娜朵?”
她的眼睛又清又亮,好像两片薄薄的冰片,映出一个局促不安的我。
一种从所未有的挫败感袭上心头,迫使我立即把头别开。
“我不知道。”我不自觉地叹息,“我只知道,她能让我变得不再寂寞。或者,更加寂寞。”继而勉强抬头微笑。
玉竹愣住了,然后她忽然就掩口笑了起来,笑了很久很久,笑得她自己都有些难为情了,只好背过身去,却依旧止不住笑意。而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可笑,只好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她,觉得无论是怎样的理由也好,能够让她这样笑一次,我来到这里所经历的一切奔波劳苦,就全都有了意义。
“抱歉抱歉,刚才你说的话实在太好笑了,我真的忍不住……”
最后她好容易转了回来,可一句话没说完,又再次跌脚狂笑。
“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忽然又想起了你阿爹说的那句话,就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你说这话的口气也太……太好笑了!”她连笑带喘地致歉,这回干脆连嘴都不掩了,呵出一团团浅蓝色的白气,转瞬间便凝成了一块块的冰砂,扑簌簌地直往下掉,累得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你再笑得大声一点,我就要被你冻死了。”我说。
“好好好……我忍住我忍住。”她捧着肚子,艰难地在我身边坐下。绿莹莹的,虹彩也似的裙裾扫过我的马靴,带来一种清凉却又酥痒的奇特感觉。
隔了好一阵儿,玉竹总算是稍稍平静了一些。“那么,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个女孩儿?”她偏过头,把半张脸埋在肘弯里,只挑着那双冰珠似的眼睛望着我。
“我当然喜欢娜朵。”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但也只是喜欢而已。”
“所以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娶她。”玉竹评述道。
“不知道,但现在我已非娶她不可了。”我说。
“我懂了。”玉竹若有所悟地点头,“你来这里,只是想要暂时避开这别无选择的局面。”
“那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我试着想要解释,却发现实在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说法,便只好试着将话题岔开。
“你怎么会说我们突厥人的话?”
“我在这城关上已待了两百多年。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你们突厥话又不难懂。”玉竹搓着她那近乎透明的手指,眼中的热度迅速地消退,言辞也恢复了淡漠。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门洞外的滂沱大雨。白星也远远地躲在门洞的另一侧,时不时地打上几个冷颤,抖落飘到它身上的雨水。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别的动静,整个世界尽是雨声。
“虽说我是托了这场雨的福,才能这样坐在这里,可也不用下个不停吧?”又过了一会儿,我抹了抹发辫上的水珠,喃喃自语。
玉竹也伸长脖子张望天色:“少说还要再下大半个时辰。”说罢我俩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很是默契地微笑。
“所以你……”
看着眼前这画像般静美的女孩,我只觉神智恍惚,一时竟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所以什么?”
玉竹等了一阵儿,见我迟迟没有下文,便曼声接了一句。
“你也是……从小就能看见灵?”
我定了定心神,把另外半句已丢失了的话语又找了回来。
玉竹抿着唇摇头。
“我看不见。”她说,“我只能大约感觉到一个人的死期。”
“哦?那你看看我,你觉得我大约能活多久?”我半带说笑地问她。
玉竹却只向我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
“你想多了。”
她幽幽地低吟,目光变得空洞而又遥远。
“我们这种人的命,不到最后一刻,是看不透的。”
“看不透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我说,“我阿爹就是因为看得太透了,才会那样不明不白的死……”
“不明不白?”
话没说完,玉竹已蹙紧了眉头。
“你根本不懂你阿爹。”她丢给我一个冷眼,盖棺定论似的评价道:“他是这世上少有的勇士。”
玉竹的目光冷得教人心悸。我被她瞧得心里发慌,急忙辩解道:“我阿爹他当然是个勇士……”
玉竹立即抬手打断了我。
“我说的勇士,跟你说的勇士,是两回事。”她说话的速度忽然变得很慢很慢,就像是要把说的每一个字都刻进我的耳朵里。
不等我有所反应,她仰首,用目光指着我左侧的城墙,问了我一个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看看你身边的城墙,你说它高么?”
“很高。”我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玉竹微微颔首,又道:“可是比起每个人心里的那堵墙,它矮得都不能算是一堵墙。”
“心里的墙?”
“不错!”玉竹站起身,语声也随之拔高,“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样一堵墙。汉人有,胡人也有。它是我们用学识、用力量、用财富、用资历、用青春和热血、用抱负和志向、用偏见和傲慢、用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一点一点堆垒起来的!”她行入雨中,足尖所及之处,绽放朵朵冰莲。
“你一定觉得造了你身边这堵墙的人很了不起,是吧?”走了约莫六七步,她停了下来,偏过半边脸睨视着我。
“这样的壮举,难道不该佩服么?”我不服气地反问。
玉竹冷冷地反呛道:“这世上就只有壮举才值得敬畏么?你可知道,若是没有人们心中的那堵墙,那么你身边的这堵墙也根本不会存在?你不会知道。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躲在自己垒起的高墙后面,窥伺着墙外的世界。它是我们的堡垒也是囚笼,它保护着我们也妨碍着我们,我们爱它却也恨它,因为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是像你阿爹那样,站在云端,俯视着自身的渺小。”
她说到这里又走了回来,回到我的面前。
“你阿爹死得明明白白,穆塔里。”她说,“他是为了你和你娘亲而死,因为你们就是他心中的那堵墙!天道或许不公,但你阿爹却很公平,公平得只剩一腔孤勇。这是他的不幸,却也是他的荣耀。”
玉竹的长篇大论到这里终于告一段落,她低着头,向我投以怜悯的目光,青灰色的眼瞳中倒映着一个尘埃般渺小的影子。
一种溺水般的无力感,在那一刻突然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
“我感觉不到。”我下意识地躲避着玉竹的视线,“你说的荣耀,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
“那是因为……你心里的那堵墙,挡住了你的眼睛。”玉竹俯身低语,一股凛冽的寒气当头压下,冻得我打了个激灵。
“我不明白你说的心里的墙到底是什么。”我不自觉地缩起了脖子,很是颓丧地接着说下去:“我只知道这些年我跟阿娘过得并不好。我也不知道你说的荣耀有什么意义,它即便存在,也无人知晓。”
玉竹嗤笑一声:“苍鹰只管翱翔,哪会在意别人说他飞得够不够高?”
“我……”
我一时语塞,玉竹却依旧不依不饶。
“你怎样?你想说你又不是苍鹰,所以不必懂这些?”她笑意中的轻蔑越来越浓重。
“你……”
“我怎样?”
“我……我说不过你!我走就是了……”
玉竹一通抢白,我招架不住,正要落荒而逃,却早被她看穿了,一探手便按上了我的额头。
“走?你以你还走得了么!”我听见她说。
(十二)
我之前也曾接触过灵。
在我的记忆中,灵没有温度,也没有实体,我只能看见它们,听见它们,却无法触摸到它们。我的手指会穿过它们的形体,就好像我可以把手伸进日光,却无法真的将它握住。
灵是自由的,像光一样自由。
但玉竹显然跟我之前接触过的所有的灵都不太一样。
当她的指掌按上我的额头,寒冷和剧痛赋予了那只手近乎真实的质感;那种感觉不好消受,就好像有人一把将我的脑袋塞进了一个万年冰窟,那彻骨的严寒连脑海中的念头都能冻结,一下就让我失去了意识,陷入了一片纯白的混沌,紧接着,浓烟般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入,转眼便又将白色吞噬殆尽,但随即又寂寂褪去,现出一个模糊的绿影,逐渐凝实成玉竹的身形。
“醒得真快,毕竟是先天阳魂。”
我隐约听见她发出了一声叹息。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勉力喘息,试着集中精神。
我看见玉竹螓首微摇,啧啧连声。
“不过是同你打趣而已,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脸都白了。”她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我老实同你说吧——你虽是先天阳魂,可惜却是个男人。所以,你的命对我没用。”
听了玉竹的话,我总算是松了口气,旋即却又心中一动。
“我若是个女子会怎样?”我问她。
玉竹面色凝重地答道:“你若是个女子,便能助我离开此地。”
我仰头看着玉竹。“你是说,我若是能找到一个跟我一样能看见你的女孩,到时候你就能活过来了?”
玉竹冷哼了一声,说:“算是吧,不过那个女孩得先变成一具尸体……还得是刚断气不久才行。可这世上哪里会有这样巧的事……”说到这里,她不禁一声喟叹。
“那你岂不是只能一直被困在这里?就没什么别的法子么?”我怔怔地问她。
玉竹黯然摇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说,“谁让我那时那么恨呢?现下后悔,已然是晚了。”而后又斜我一眼,训示似的道:“你切莫学我,知道么?”
“我哪里像是就要死的样子了……”我暗自嘀咕。
玉竹嘿嘿一笑,道:“莫看你如今年纪还小,须知韶华白首,也不过转瞬。人这一生,又能有几个十年?”
说罢她罗袖一挥,转身便往雨中走,不过三五步,却又停了下来,冷冷回顾。
“你还不走么?方才我说的话,莫非你听不懂?”她的语气几乎已称得上是责难了。
我定定看了她一阵,有心扔下几句硬气话,但说出口的却是……
“我还能来此见你么?”
玉竹只是冷笑。
“脚长在你自家身上,你却来问我?”说着,她背转身去,似是连看都懒得再看我一眼。
“你说的对,我问得可真蠢。”我说。
而后低低地吹了个唿哨,白星闻声而来,在我身前稳稳停住。
“但愿我再来这里时,你已不在。”
我起身上马,想了一想,觉得能对玉竹说的也就只剩这句话了。
玉竹并不回头,只是淡淡地道:“我若不在,便再看看这长城吧……带着你跟娜朵的孩子一起来。你阿爹在天上看见了,也会欢喜的。”
我默然点头,同时甩动缰绳;白星一声长嘶,掠过界碑般的绿影,奋蹄突入豪雨,没跑出几步,身后便有清丽的歌声拔起;飘忽如风,婉转好似流水,有如青鸟在高天振翅,又似孤木在河海中漂流。
但我没有回头。
即便那时我忽然记起,自己忘了一件很要紧的事。
我忘了问身后那个以歌相送的古灵,这两百年来,她是不是真的寂寞。
(十三)
我初为人父那年正好二十岁。
毫无疑问,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有慈祥的母亲,有美丽贤惠的妻子,有俊俏可爱的女儿,有自己的牧场和羊群(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娜朵的嫁妆),有可靠的朋友。虽然算不得富贵显赫,但日子过得很是安逸。
没过几年,娜朵又给我添了一个儿子,家里更显生气。而这期间,娜朵的阿爹也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使得突厥部渐渐地强盛起来,再不是当初那个给柔然锻铁的小部族。我也不再叫他大伯,而是跟着娜朵,叫他作父汗。
只是我依旧谨守着阿爹的教诲,只在外敌入侵时才会随军出战,虽说也立下了些许功勋,但大伯屡次想要藉此授予我官职,却都被我婉言谢绝。
我知道杀戮带来的荣耀是不祥之物,哪怕是出于正当的理由。我从阿爹那里学到的并不仅仅是弓刀之术,也有他的处世之道。况且,玉竹也劝诫过我——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是的,那之后我时常会去探望玉竹。
为了能经常见到她,我甚至学着古伦斤做起了买卖。我因此认识了不少汉人,但绝大多数的汉人都对突厥人戒心极重,买卖之外的事,大多不愿深谈。
也只有玉竹,会毫无顾忌地同我细说墙那边的风土人情,说她这两百年间的所见所闻。也只有她,不会像其他的汉人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说现在的汉人皇帝,祖上其实是鲜卑人。他们抢夺了汉人的江山,然后抛弃了自己的祖宗,把自己变成了汉人。所以在她的眼中,汉人和胡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总是在城关背阴的角落会面。若是白天,我会等到太阳运行至城墙的背面,或是干脆等太阳落山了才去。
阳光令玉竹不适,虽然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但会影响她的心情。而我希望我们共同度过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轻松愉悦的。
只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十四)
凛冽的寒风在草原上急速地奔涌,有如野马般狂暴不驯,带着吓人的声浪,从远处荷荷地滚来,一阵紧似一阵,不时扬起尖锐的悲鸣,像是有无数的妖魔在外巡游。
即便如此,空气中仍有一股浓重的焦臭味盘桓不去,好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以至于我纵马趋近大伯的金帐时,沿途所见贵人、亲军大多面色沉重,愁云锁额,见了我也不招呼,只是沉默着颔首,而后便匆匆离去,丝毫不见大胜之后的振奋之态。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在大寨的栅栏前拴马时,我在心里暗暗地想着。有个眼尖的狼卫认出了我,小跑着从营门前赶了过来。
“小人见过刀主。”他伸出双手托住了缰绳,迫得我能撒手,“刀主是来觐见大汗的么?”他一边往马桩上绕绳,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
因为我不受官位,大伯就命我选拔训练了一支精兵。总数不过五百,统一配备一把百炼横刀,故称之为“刀卫”,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族中顶尖的武士,在军中的地位还在大伯的直属亲军狼卫之上,只有大伯和我有权指挥调动。由此又授了这么个“刀主”的封号给我,以确立我在族中的地位。
“这场大疫来势汹汹,娜朵怕父汗忧虑过度,就让我过来看看。”我交代了一句,便丢下他往营门走。
“是啊,不过短短一个月,便已不可收拾了,这之前谁想得到?”那狼卫把马拴牢了,又快步追了上来。
“刀主这次也会出战么?”他压低了嗓子问我。
我转头向他投以冷漠的视线。“我今天只是来看望父汗。”
那狼卫神色一凛,当即止步,垂首道:“是是,小人多嘴了。”
而我只是快步向前,到了营门之前,两侧亲军纷纷低首,口称“刀主”。我心中愈发不耐,加紧脚步,向着地处大营中心的金帐一路疾行。然而大伯已非昔日可比,这座中军大营足有半个王庭大小,自营门至可汗金帐不下里许;营中道路纵横交错,往来军士熙熙攘攘,恢弘的营盘中燃着一堆堆熊熊的篝火,族里的萨满们围着火堆画出古老的图腾,挥舞着短杖缓慢地起舞,铜号和夔鼓的交鸣声中,少女穿着缀满白石的五色羽衣仰头向着天空唱诉,歌声忽而低沉忽而高亢,渗入夜风缠扰着四周林立的旌旗;衣衫褴褛的奴隶们佝偻着背,把一条条刚被宰杀的羊只投入篝火,使得那一堆堆的篝火化作了无数燎天的火炬;滚滚浓烟如铁蛇般盘旋升起,哔哔噗噗的爆裂声此起彼伏,那股梦魇般焦臭的气味浓烈得好似一团无形的毡子,呛得人脑胀心慌,却又避无可避。
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我只得紧掩口鼻,不住加快步伐,又走了一阵,终于到了中军大帐。
“阿史德穆塔里求见父汗。”我朗声向门前的苏尼阙道出来意。
那人还不及回话,帐内已传出了粗豪的笑声。
“是穆塔里么?还通报什么?快进来罢!”
帐前的苏尼阙闻言亲自掀开门帘,引我进帐,但见偌大的金帐中空空荡荡,只有娜朵的阿爹一人,此刻他正盘膝坐在毡床上,手里握着一只镶了五色宝石的金杯,身披一件狼裘大氅,敞着的领口里露出黝黑宽厚的胸膛。
“父汗。”我到他身前行礼,他摆了摆手道:“你来得正好,坐下陪我喝两杯。”然后将手中的金杯递了过来,“就用这个喝吧。”说罢提起一袋马奶酒往身前的矮桌上一扔,自己又另取了一袋,也不吩咐下人另取酒具,径直拔出木塞,仰颈就是一通牛饮。
我在他左手边坐下,提起酒袋满满斟了一杯,啜了一口放回案上。
“娜朵她还好么?”他也放下酒袋问我。
“家里一切还好。”我点点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只是突逢恶疫,病死了不少牲畜,闹得族里人心惶惶。娜朵怕父汗心焦,让我过来看看。”
“终究是我阿史那土门的女儿啊!”大伯放声大笑,狠狠地又灌了口酒,眯眼瞅着我续道:“便宜你这小子了。”
这话我自然是没法儿接,只好闷头喝酒。
大伯盯着我瞧了一阵,面上笑容渐敛。“知道为什么要让你用这杯子么?”他忽地指着我手中的金杯问道。
我被他问得一呆,茫茫然不知如何以对。
“只因我没有比这更好的杯子了。”大伯的声音低落下去,“这个杯子是阿那瓌的。”他说,“他瞧不起咱们突厥人,不肯把女儿嫁给我,还骂我们是奴人。所以我就杀进他的王庭,取了他的性命。”
“阿那瓌不识时务,正是自取灭亡。”我当即附和道。
大伯却摇头道:“不,我跟阿那瓌心里其实都很清楚。早早晚晚,柔然突厥必有一场死战,这是躲不过的事情。他明知我求亲是假,撩拨试探是真,还不惜当即同我破脸,乃是心疼自家女儿,不愿拿她的终身作赌。而我给你这个杯子,也是因为我曾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将我最好的东西统统给你。只因为你是娜朵的丈夫,更因为你是阿史德赫连城的儿子。”
大伯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举起酒袋来绵绵啜饮,良久方歇。随后他把酒袋抱在怀里,抚着袋口的木颈,一字一声地对我说:“可是我今天却忽然发现,自己可能已给不了你更多了。”说罢,他长长地一叹。
我听他话语中隐隐有些悲意,心中顿时一凛,正想劝慰几句,却被他摆手阻住。
他深深地呼吸,满脸的胡须一耸一耸,鼻孔喷出浓浓的酒气。
“这场大疫来得不是时候。”
他恨恨不已地低喃,翻起那双孤狼般的眸子看着我。
“以你的才智,不用我说也该猜到了,只一个月,族中已损失了过半的牲畜,即便咱们处置得当,不计代价地扑杀病畜,最后能够残存下来的牛羊,顶多也就只有三成。这些都是咱们过冬的衣食,现下却只能投进火里,埋进土里。凛冬将至啊……穆塔里,而我们……我们却已没有足够的粮食能让自己活下去。”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大伯的意思我已经非常清楚了,但仍不免存了几分侥幸。
“此次攻灭柔然,金银马匹所获不菲,或许我们可以……”
“汉人帮不了我们。”大伯摇头打断了我,“或者说,他们正乐见我们遭此困境——西魏与北齐近年和睦,为的就是提防咱们。你说,他们有哪一边肯在这时候帮咱们?”
我心知大伯心意已决,但仍抱着万一之念急道:“至少可差人去探探这两家的口风。”
“已探过了。”大伯却只是摇头,“早在上月恶疫方生之时,我便以突厥初代柔然,想要同两朝交好互市之名,分别向这两家赠了些财货,想要趁着他们还不明就里,先采买些粮食回来。谁知今年黄河泛滥,汉人的收成也是不佳;西魏朝宇文氏还好,多少支应了些隔年的陈粮给咱们。北齐却自恃收容了阿那瓌残部,高洋那厮连使者的面都不愿见,只说——互市之约所涉颇多,当从长计议。一颗粮食都没给,就把咱们给打发了。”
我听大伯分说得仔细,心知不会有假,便又问他:“那就目前族里的存粮,咱们还能支持多久?”
大伯苦笑一声,道:“单咱们突厥一部,便不下三十万人,另有被咱们吞并的铁勒和柔然残部二十余万,合计五十余万。而现在,咱们的存粮却只够这五十万人吃两个月……不!要不了一个月,咱们汗国便会因缺粮生乱!你说,我们是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族人或饿死,或自相残杀,还是……”他没有把话说完,但结论已然呼之欲出。于是我只有代替他接着说下去。
“还是拼死越过那堵墙,去寻一条生路?”
话音未落,大伯忽地将手中酒袋一抛,右手猛击桌案。
“不错!穆塔里,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或者说,你觉得换做你阿爹,他会怎么选?”
那双同娜朵一脉相承的湛蓝瞳眸,好像两柄出鞘的匕首,死死地盯上了我。
“阿爹不会向手无寸铁之人挥刀。”我说。
“换做平日我也不会!”
大伯终于再难遏制心中的狂怒,一脚蹬飞了面前的矮桌,长身站起。而我也只好陪着他起身。
“鹰有利喙,狼有锐爪。父汗同我阿爹本非一路人,又何必总是想着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大伯冷哼一声道:“你的这套说法,是你阿爹教你的么?”
“父汗怎么知道?”我有些诧异地问他。
就在这时,大帐的门帘忽地掀开了一条缝隙,却只是短短一瞬,随即又合拢如初,想是帐外的狼卫听见帐中响动,大着胆子过来窥看。
但便是这么一个打岔,大伯的怒气总算是平复了少许。他长长地出了口气,重又盘膝坐下,同时向我招了招手。
“因为多年之前,也有一个人这样说过我和你阿爹。”待到我坐定之后,大伯才沉声对我说:“那时,我跟你阿爹拜了同一个师傅学刀,学了整整三年。有一天,师傅突然背着你阿爹,把我叫到帐篷里。他叫我回去,说以我的天赋,学不全他的刀术。
“我自然是不肯服气,便梗着脖子问他,为何你阿爹就能留下——要知道那时我同你阿爹比拼刀术,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
“那时师傅便告诉我说——刀术,乃是天授之术。你阿爹和我,就像是鹰和狼。狼性隐忍务实,所以我的刀术纵使学到了头,也不过凡俗之刀的极致。而鹰乃是世间万灵中离长生天最近者,能见人所未见,想人所不能想,这才能悟得接近天道的无上之刀。
“但我那时年轻气盛,自然不肯就此罢休。而师傅倒也并不执意赶我走,仍是尽心竭力地教我。我咬牙苦练,天天缠着你阿爹同我比刀,却是越练越是不如你阿爹,渐渐地败多胜少,如此又过了三年,我二人出师之时,十刀之内,我已必定落败……
“那之后,我们又一同投效伏图可汗。我一心要搏个出身,舍生忘死地一路拼杀,终于交足了血钱,晋身亲卫。谁知高车国一役,伏图中了埋伏,战死阵中,柔然军大溃。我跟着败军奔逃,身中数箭,眼看就要被剁成肉糜,不想你阿爹竟孤身折返,以一手鬼神莫测的刀术连毙高车十数骑,终是将我这条命从长生天的手心里抢了回来。”
大伯一口气说出这段往事,许是说得太多太久,以至于口干舌燥;他环顾一遍四周,又将那个酒袋寻了回来,一仰头咕嘟咕嘟喝个不停,好半晌才又对我说道:“事后我问你阿爹,为何要不顾生死地回头救我。你猜你阿爹是怎么说的?”
“我猜不出。”
我看大伯两眼迷蒙,说话吐字不清,已有了几分醉意,只好从速作答,只盼他快快把话说完,以免失态。
大伯慨然一笑,道:“他说,他也曾听师傅说过那套鹰狼之论。但他从不觉得我不如他,所以便求师傅继续教我刀术。他说,鹰固然离长生天最近,但却极少脚踏实地。狼虽然无法像鹰那样自由翱翔,却能聚众成群,勇抗熊虎。所以,这世上不能没有鹰,却也不能没有狼。”他一边小口啜饮,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下去,“从那天起,虽然我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已对你阿爹心悦诚服。哪怕他已经不在这世上……可不管我做什么,还是觉得他在我的头顶俯视着我!因为这,即便我攻灭柔然,荡平草原诸部,却依旧觉得自己两手空空!我无法理解你阿爹的做为,却因此愈发敬重他……他不向任何人低头,贯彻了他的信念……我不如他……我这一生都不如他!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话到末了,酒也将尽,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把酒袋随手一掼,脖颈前探,两眼发直,踉踉跄跄地前行,直至走出帐门。
“即便如此!”
他抬头,向着苍天怒吼。
“鹰有鹰的孤高,狼也有狼的血性!”
吼声好像一个霹雳,在漆黑的穹庐下炸响,门口的狼卫不知发生了什么,齐齐跪倒;而他却张开双臂,仰颈向天,好似渴求拥抱的稚儿。
“我意已决!只待第一场雪落下,便拔营攻打居庸关!”他向着天地子民宣告,而后霍然回首,“穆塔里!你来不来?”亢奋的赤潮在冷风中迅速褪去,剩下一张经历过岁月洗炼的、名刀般冷厉的侧脸。
我默然起身,行出帐去。
万籁俱寂。
只有风扯着金帐前的白狼大纛,呼啦啦地响着。
我走到纛杆下站定,抬头望天,只看见一轮刀刃一样凄寒的弦月,以及不断沉陷的夜幕。
那天在白山山脚,阿爹你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天空吗?
我缓慢地闭眼,然后又缓慢地睁开。
“要下雪了……”
我念叨着,伸出手去,迎候雪花飘零。
(十五)
那天我回到自家帐篷的时候已是深夜。
掀开帘子进帐的时候,我发现娜朵还没睡,正侧盘着双腿坐在毡床上,手里拈着铜针,纫着一件狐皮大氅。
“怎地这么晚?阿爹又拽着你喝酒了?”
听见门帘的响动,她短暂地抬了下头,看见是我,便又低了回去。
“父汗想喝,我劝不住。”我脱下罩在皮袍外的坎肩儿,在她身旁坐下,“倒是你,怎么还在做活?”我翻着狐皮氅的边角问她。
娜朵白了我一眼。“都下雪了,不快些缝好,你穿什么过冬?”
“那也不用这么赶。这阵子你帮着我料理牲口已经够辛苦了,小心累出病来。”我说。
“就差几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件事做不完,就会一直搁在心上,怎么都不痛快——你坐开些,别挡着亮头。”说着,她搡了我一把。
我依着她起身,坐到另一侧,静静地环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但没有吱声儿。
“娜朵……”
我把脸贴在她的背上,听着她嗵嗵的心跳,嗅着她发丝间金莲花的幽香。
“娜朵……”一声不应,我便又唤了一声。
她这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跟着我吃苦,你后不后悔?”
我们成亲已将近十年,但娜朵的容貌却依旧如玉石般明艳;肤白胜雪、唇艳如炽、眼眸比灯火还灿亮、柔顺的长发仿佛月光映照的天河。
人们都说,娜朵一定是长生天最最宠爱的孩子,恨不得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塞给她,还不准岁月过问。
只有我才知道。她或许幸福,但并不快乐。
一阵长长的静默。
连她的心跳也变得很慢很慢,慢得好像行将静止。
“没来由的,说这个做什么?”终于,她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偏过头来问我,“是不是阿爹跟你说了什么?”
“嗯……”我曼声回应,“你阿爹已经决定了——雪落之日,发兵伐齐。”
“那不就是明天出兵?”她的背脊忽地一挺,却没有转身,仍是背对着我,“那也没什么。你听我说,阿爹是阿爹,我们是我们,你不必……”她一边念叨,手里的铜针又动了起来。她落针飞快,语速也飞快。
“我已答应了他,替他掌军。”我当即打断了她。
娜朵的心跳随之一窒,针路一偏,似是扎在了手背上,她“嘶”地一声,整个人一抖。随后,她把左手从盖在膝上的大氅里抽了出来,手肘上弯,像是在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
隔了一会儿,她从身边的草篮里取了片布条出来,往手上一缠,又低头缝了起来。
“好,那别去居庸关。”她边缝边对我说。
“又说傻话。不取居庸关,如何伐齐?”我说。
“可是她在那里。”
“她做不了什么。这么多年了,我早已对她的能耐一清二楚。”
我自然知道娜朵说的“她”是谁。
娜朵沉默着又纫了几针,最后引线过耳,扭头将线绳咬断。随后她将线尾打结,拎着大氅站起来抖了两抖。
“我怕的不是她会做什么,而是你会做什么。”她把大氅往边上一放,目光冷冷地扫向我,“因为我知道你爱着她,穆塔里。”
“从你第一次跟我说起她,我就明白你爱她。”她不等我回应,又接着说下去:“所以那时你才会故意告诉我你们要去高句丽,为的就是要我告诉阿爹,让他留住你们。”
“那是两码事。”我立即否认了娜朵的揣测,却没什么作用。
“就是这么回事,穆塔里。”娜朵的目光一黯,“我们从小就在一起,还做了十年的夫妻,你什么事都瞒不过我。”她的脸色苍白,但语声却出奇地坚定。她接着说下去。
“你总是跟我说她的事。说她又教了你这个,说她又教了你那个。你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你不知道你每次说起她时有多么快活,也不知道我听你说着这些时是多么的沉默。你很残忍,穆塔里。因为你对她的爱,你变得残忍,却不自知。”
娜朵的语声很是平静,但她越平静,我就越是不安。
“对不起,娜朵。我不知道原来你……”我试图安抚她,可她只是摇头。
“不,你没有对不起我,穆塔里。你对不起的只是你自己。”她幽幽地长叹,“你不敢面对自己对她的爱,你放任她把那堵墙搬进了你的心里。我推不倒它,越不过它……我从小就以为我是自由的,像鹰那样的自由。姐妹们也都羡慕我,羡慕阿爹对我的宠爱,羡慕我可以选择自己心爱的人。而你也待我很好,只娶了我一个。不像我阿爹,女人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照理说,我应该心满意足了才是。可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哪怕我真的有一双翅膀,我也飞不过你心里的那堵墙……我只是一直都不敢承认罢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于是她侧转身子,不再同我的视线相对。
“有时我甚至忍不住会想。你之所以会娶我,究竟是因为你真的爱我,还是因为我等了你十年?”她喃喃自问。
“这重要么?”我问她。
“这对我不重要,但对现在的你来说却很重要。”她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看着我,“你也不必同我争执。”她说,“你只要摸着心口告诉我,你能在她的面前杀人么?杀跟她一样的汉人。”
娜朵的这番话无疑让我陷入了一个异常困窘的境地。我想了很久才能作出回应。
“这已经由不得我了,娜朵。”我对她说,“很多事情我们懂得太晚。以至于等我们真的懂了,这件事本身已没什么意义了。生是如此,死是如此,爱又何尝不是如此?”
听完了我这番话,娜朵沉默了。
她垂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没穿靴子,足背白得发青。
我也盯着那双脚看了一会。看着看着,心口没来由地就疼了起来。
“我去看看孩子。”漫长的静默之后,我按着膝盖站了起来,“元镇和玉沁睡了么?”我问娜朵。
娜朵还是一动不动。
“我怕你回来吵到他们,让玉沁哄着元镇在她的帐篷里睡了。”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就好像孩子们就在我们身边睡着。
我点了点头,嘱咐娜朵:“白星跑得累了,我得换匹马,等会儿备了鞍就得走,你自己睡吧。”然后绕过她走向门口。
“对了,”掀开门帘的时候,我回过头对她说,“既然你已问了,那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别的时候我不知道,但只要一想到我身后是玉沁、元镇还有你,那无论挡在我面前的是谁,我的刀,都会毫不犹豫地劈出去。”
“你等等!”
话音未落,不等我转身,娜朵便飞快地抓起了毡床上的大氅扑了过来。
“你穿这个去吧。”
眼泪不知何时已沾湿了她的脸颊,她抬手胡乱抹了两把,随后把大氅抖开了,披上我的肩膀。
“你要回来……要回来!我们等着你!”她一边替我整理着衣襟衣角,一边抽抽噎噎地叮嘱我。
而我实在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只好捉住了她的手,把她拖进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将她抱紧。
娜朵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十六)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有一座好像碧玉般嵌在山谷里的村子,村子的周围栽满了果树。那时阳光正好,粉白花簇开满枝头,整个村子像被花朵裹住;青瓦粉墙间,有个汉人家的女孩儿坐在家门前纺纱。那架“格愣愣”转动着的纺车上只装着一根纱线,可是女孩儿不管,只是不紧不慢地摇着纺车的摇柄,一圈接着一圈。
那让我想起了玉竹曾说起过的,一个叫做桃花源的地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几个村子的汉人为了躲避战乱,逃进了一个山坳里,甘愿与世隔绝,终于过上了宁静祥和,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觉得梦里的那个村子跟玉竹所说的桃花源很像。又觉得阿爹可能也听过这个故事,所以才会带着我跟阿娘去了高句丽。只是我们没有桃花源里的人们那样好的运气,能够寻到那样一处人间仙境般的福地。
因为这样的缘故,我甚至有些嫉妒那个女孩儿。
嫉妒她的淡然,嫉妒她的从容,嫉妒她能拥有我们赌上一切都没能过上的日子,
可是这个念头刚刚兴起,那个梦境就整个儿的变了味儿。
顷刻间朔风突起,沉雄的号角声震天动地,纺车上那唯一的一根纱线也随之崩断;滚滚沙尘卷起昏黄的怒潮,只一个起落,女孩儿身上的襦裙就变成了黑黢黢的铁甲。而后她拔出长剑,绞断乌云般的长发,戴上兜鍪,跨上战马,在骤然扬起的轻烟中绝尘而去。
(十七)
夜半时分。
巨人般矗立着的城关前冻云低垂,砭骨的寒风越过群山,好像一把铁铲,将盐粒般的雪末泼向城头,带着将要被杀的牲畜似的狂叫,扫袭苍穹大地,撼摇兽胆人心。
而绵延千里的城墙上也早已燃起了烽火。熊熊火焰随风而舞,吐出滚滚狼烟,仿佛一条在山岭间翻腾的火龙,向着南方迤逦蛇行,发出一道道徒劳的警讯。
是的,徒劳。
当我率领着五万大军,顶风冒雪日夜兼程,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荡平了沿途哨卡,兵临城下之时,这座城关的命运便已注定了。
“刀主,右翼已快得手了!”
飞马而来的传令兵一脸振奋地禀报着战况——我虽然答应父汗出战,但并未接受相应的先锋之职,所以他依旧只能以封号相称。
我摆了摆手,表示已然知悉,随后将视线投向城楼的东侧仔细确认。
炬石车投掷的羊油火罐已将整个城头染成了火红色。巨兽臼齿般的垛堞边人影闪晃,箭矢木石纷落如雨。而与之相对的,则是蚁附于城墙之上,奋勇攀爬的士卒们。
他们中有突厥人,有柔然人,有高车有铁勒,有乌桓有室韦。他们分属于大大小小十余个部族,却同时也是丈夫、儿子、兄长、胞弟……
他们的姓氏不同,但他们的身份却大同小异。
他们全都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亲人寻一条生路而来。
他们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登,他们满怀憾恨地坠落,他们咆哮、嘶吼、他们咬牙切齿地战斗。我忽然意识到,他们就是乌骨顿所说的一无所有的那种人,连生存的权利也已岌岌可危,所以他们才能无所畏惧。
他们是英雄,却也是凶徒。
“还是慢了些。”看够了这教人厌恶的场面,我扭头开始下令,“增派两千轻骑,分作四组轮番抛射,箭袋不空不许停手——攀山迂回的鹰卫到哪里了?”我看向右手边的库莫儿。他是娜朵的弟弟,也是此次大伯指派给我的副手。
“还在东边一里外的城墙上堵着,一时半刻突不过来。”
回答我的却是个名叫薛布利的铁勒人。因其射术出众且胆略过人,十五岁时就被自己的阿爹送去做了库莫儿的伴当,辅佐他统领鹰卫。
“调刀卫上去冲一冲。”
这个消息令我不快。半个时辰之前鹰卫就已经攀上了那段城墙,站稳了脚跟,也就是说这半个时辰里他们未能寸进。
库莫儿有些焦急地道:“穆塔里,让刀卫去攻城恐怕……”
怕部属的功劳被抢么……
我横了一眼满肚子小心思的库莫儿,逼得他把后半句话吞回了肚里。
“另外再调五架炬石车过去助阵,命右军再压三千骑上去,援护鹰卫和刀卫向前推进!”
传令兵领命而去。我这才对库莫儿招了招手,等他凑近了才小声对他说:“你急什么?这一仗若是胜了,功劳全是你的,我什么都不要。”
库莫儿大急,慌忙辩解道:“姐夫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都好。”我深深地看他一眼,坦然道:“我之所以答应父汗掌军,只是因为这一仗咱们非赢不可!而放眼整个突厥汗国,我正是最熟悉这居庸关的人!”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理由。”
冷冷扔下这句话,我再度将目光投向战场。
数万匹奔马好似湍急的乱流,在我的眼前翻涌流动,马上的骑士反复拉弓,向城头抛洒着骤密的箭雨。由于配备的多是短弓,不能及远,他们必须驰近至城关百步左右才能发箭。为了避免他们成为城楼上箭手的活靶,我下令用羊油和柴禾在城关前燃起了一道火墙,以此作为掩护,命他们分组跑动抛射。这样一来自然是毫无准头可言,但是兵力上的优势弥补了精准度的不足,而我要的也只是在一定区域内压制住城楼上的守军,以配合攻城部队的行动。
常驻居庸关的守军不足五千人,即便是觉察到我军的异动,第一时间从临近州郡调兵,就这几天功夫,能够聚集的兵力也不会超过八千。而除了我率领的五万先锋军,不出三天,大伯也将亲率十五万大军来此。届时不要说打,只要日夜不停的轮战,就是累也能把城上的守军累死。
更何况就眼下的形势来看,他们都不可能撑得过今晚。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莫名地感到不安。
因为玉竹跟我说过,她能利用死去之人散失的阳气修炼。这回一下死这么多人,她会变成什么样?
她还会是我认识的那个玉竹吗?
我对库莫儿说,我是最熟悉居庸关的人。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对这堵墙了如指掌。知道它哪里的城砖有裂缝,知道它哪里的墙面有缺口,知道哪里是观察哨看不清的死角,知道守军的分布,知道他们如何轮值,知道每一位守将的脾气性格,知道有关这堵墙的一切……
这些都是平日里我跟玉竹的谈资,而现在却变成了试图守护这堵墙的人最最致命的弱点。
诚然,我从没有向玉竹承诺过什么。但我依然清楚地知道,我现在的所做所为,已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所以,在这场该死的战争过后,我又该怎么面对她呢?
(十八)
城楼上的火越烧越旺,火苗越蹿越高。
玉竹赤着脚,踩在燎天的火舌上,平静而又淡漠地俯视着脚下的战场,高洁得好像长生天的化身,在云天之外看着人世间的变化无端,不悲不喜。
娜朵说的没错,我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在玉竹面前杀人。我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她,深恐她察觉到我的存在;我其实心乱如麻,却只好强装镇定,满怀愧疚却只能以冷漠示人。除此之外,那种毫没来由的不安始终萦绕在我心头。
我觉得自己肯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有什么不好的事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局渐趋明朗,这种不祥的预感反而愈发强烈起来。
哪怕鹰卫在刀卫的协力之下冲垮了齐军的右翼,完全控制住了城墙的东段,哪怕右军已经毫无顾忌地大举登城,哪怕总攻的号角已然响起,城楼上的守军已开始逃散。
我们不断获得的这些优势,并未让我悬着的心放下一时半刻。以至于到了最后,我几乎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害怕着会发生些什么,还是在期待着会发生些什么。
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前军推进,破门。”
随着我一声令下,军士们推着整根巨木制成的羊角锤,穿过渐熄的火墙,缓慢地接近了城门。它那羊头般的铜角会突破这最后的一道屏障,剩下的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跑吧,快点跑吧……离开这里,尽可能的活下去……
我暗暗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把,看着军士们把羊角锤推到了城门前。足可容纳八匹马并排奔驰的大门,已承受了好几轮羊油火罐的齐射,此刻已被烧得通红;军士们用长绳拉动被铁链吊着的巨槌,而后一齐放手,重逾千钧的巨槌轰击在城门上,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巨响。那扇门艰难的挺住了,于是军士们再次拉动长绳,而后又一次释放巨槌,钝重的羊角陷入了裹着熟铁的巨门,但城门的震动却反而较之上一次轻微,连城墙上簌簌落下的石灰都少了许多。
但那只是因为先前那一击已使得城门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凹陷,卸掉了第二击的一部分气力,它的崩坏只是时间问题。
库莫儿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大局已定了。”他悄悄地靠近我身边,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你对这堵墙一无所知,库莫儿。”
我抬头看着火光中的那抹绿色,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
在这场攻城战临近尾声的时候玉竹终于动了。此刻她正缓缓降下,落入城头的火光之中,着地之后云袖一挥,身周的人群立时跪倒一片。
“想要保护他吗?”
我立刻注意到,在玉竹的身侧有一名小个子军士,正握着一柄剑身极为厚重的长剑左右冲杀。那精悍瘦削的背影依稀有几分眼熟,只是任凭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
是认识的人吗?
所以想要救他吗?
我心中一动,有点想要下令放这个让玉竹在意的兵士一条生路。
可是我该怎么说呢?
只准生擒不准放箭?
理由呢?还来不来得及?还有没有这个必要?
就算他侥幸捡回一条命去,又能怎样呢?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天上地下满是失去了皮囊的灵,像水中的气泡一样游荡、飘浮、破灭、消散……
我凭什么只救他一个?
就为了乞求玉竹的谅解吗?
这该被诅咒的战争呵……
无奈的叹息声中,我松开了握刀的手,狠着心肠别过头去。
“这堵墙后面最可怕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人。”
就在我对库莫儿说出这句话的当口,城门终于承受不住撞击,被羊角锤猛地荡开,沉重的大门带着烈火分崩离析,燃烧着的木料和铁块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的火星,有如地狱之门洞开。
城外成千上万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而门后空无一人,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积雪,以及向南而去的,错综纷乱的脚印。
欢呼四起,我的心跳却骤然停顿——我眼睁睁看着玉竹想要保护的那个军士发疯似的撞向两支长矛,被捅了个对穿。玉竹随即跟了过去,紧紧地贴着他,两人似在耳语。
所以他能看见玉竹?
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他的背影。
“库莫儿!”没有丝毫的犹豫,我扭头喊道。
可是库莫儿却会错了意。
“全军突击!”
他抽刀出鞘,指向城门。
那一刻,整片大地都沸腾了起来。
奔腾的骑兵像决堤的潮水一样灌进城去,渗向每一个角落。
“不行!”
我想要喝止,却被雷鸣般的蹄声盖过。库莫儿更是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库莫儿你回来!”
我继续大吼,打马就追。
我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提示,它可能会造成不小的伤亡,但我必须这样做。
我不能让库莫儿死在这里,他是娜朵的弟弟,更重要的是,他是除我之外,唯一能约束这五万大军的人!
可是要追上库莫儿并不容易。他骑的是匹汗血马,论短程冲刺连巅峰时期的黑王都难与匹敌,而库莫儿的骑术也很是了得,在他手里那匹汗血马轻盈得就像是一只燕子,在军阵中穿梭如飞,眨眼间就跑得只能勉强看见条马尾了。
而这时,城楼上的玉竹跟那个刚刚死去的军士的身影已经重叠在一起。我的猜测正在变成现实,事态已完全失控,对于未知的恐惧已将我死死攥住;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永远失去玉竹,由此而生的,是一种仿佛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废墟般的空虚与绝望,这种感觉使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从而轻易地摧毁人的理智,让人说出平日里绝不可能说出的话,做出平日里绝不可能做出的事。
眼看着库莫儿距离城门已近在咫尺,我把心一横,劈手夺过了被我超过的一名骑手的长弓,从箭囊里抽出支羽箭,瞄着库莫儿的马股射了过去。
箭离弦的刹那,我听见了歌声。
不,确切的说,是在这城楼前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歌声。因为它已足够响亮,足以将这战场上的所有声音都盖过。
尽管,这里只有极少的人能听得懂汉人的言语,能够如我一般明了,这歌声想要传达的讯息。
“为卿拔剑兮飞雪,
雾瘴幻海兮蔽月,
破灭星辰兮天旋舞,
血洗八荒兮祭君魂。”
我曾听这声音的主人唱过许多首歌,它们大多悠然恬淡、婉转雅致,却从不知道原来她的声音也可以如此豪迈激扬。
“战歌吗……”我暗暗咬牙,“长生天啊……你非要如此吗?”
我追着我射出的那支箭急速突进。侥天之幸,它命中了库莫儿坐骑的右股,受惊的汗血马人立而起,我瞅准了机会直扑过去,一把抓住库莫儿腰间的束带,把他拽下马来。
与此同时,我看见玉竹举起了手中的重剑。
一道碧绿的光焰立时自她的脚底冲天而起,飞旋着割裂了黑夜的帐幕,将环绕着她的士卒尽数剐碎。
一时间,嗡嗡剑鸣响彻天地,血雨横飞腥风四溢。正涌向城门的马队立时为之一窒,千万匹战马惊恐地长嘶,无数半辈子在马背上过活的勇士被自己的坐骑甩到地上践踏。如果他们侥幸不死,这将会成为他们被同僚讥嘲半生的笑柄。
但是没有如果,只有死亡接踵而至。
耀眼得教人难以直视的强光之中,死而复生的军士一手执剑,一手掀下兜鍪,抖开乱云般的长发;万千青丝在猎猎罡风中飘舞,好似旌旗招展,湛湛剑光映亮了她的眉眼,正是我曾在梦中见过的纺纱姑娘;她甩手抛下兜鍪,改为双手持剑,剑光造出的光圈随之暴张,转瞬间已达数丈,好像一根撑天的柱子;随着一声狂怒的暴喝,持续了许久的剑鸣嘎然而止,位于光圈正中的重剑断然斩下,接天光柱倾斜而落,挟着啸啸剑风,仿佛一条苏醒的巨龙,张牙舞爪地扑向大地。
此时我和库莫儿仍在城门之前,正对着光柱落下之处。我见势不妙,急忙横拽缰绳,将马头调转向东,几乎是擦着光柱的边儿溜了过去,被一阵沛莫可当的巨力推着向前,沿着城墙根儿一路急遁;其间身后惊呼哀号不断,金铁催折之声不绝,马匹惨嘶,大地震颤如鼓,及至最后,胯下战马终于不支,前腿一屈扑倒地上,我同库莫儿双双摔成了滚地葫芦。
库莫儿因为一直被我提着,摔得倒还轻些,当即硬挣着站起,两眼发直地回首看去。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条长近半里,三尺来深,宽达十丈的深沟。
我也别转头去,瞄了那条深沟一眼。“所以我都说了……这堵墙后面最可怕的,从来就不是人。”
我努力呼出一口浊气,举目望天。
天上不见星月,只有闷郁得像要压到额头的黑暗,偶或有几片雪花飘起又落下,像是为了取暖,不得不舞的蝶。
真是寂寞啊……
我忽然有些伤感。
玉竹的那一剑劈开了我的心结,也劈碎了我的恐惧;该来已经来了,我不用再逃,也不用再躲,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然而原先意气风发的库莫儿却怕了起来。
“姐夫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这种东西?”他牙关颤颤,几难自持。显然,他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部落里有一个男孩能看见灵的传说。
“我知道啊……”我歇了口气才艰难起身,“但不知道她居然能活过来,也不知道她竟有如此鬼神之力。”说罢,我举目四顾。但见场中境况之惨烈,简直不忍卒睹。
方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剑,已将前军的整个战阵劈成了两半,留下了难以计数的尸体。在那条触目惊心的深沟四周,遍布着肢体不全的马匹和骑士,有些还未死透,仍在抽搐着蠕动,鲜血像溪流般在他们的身体下流动,不断渗向四周的雪地;骑兵的攻势已完全停滞,炬石车也暂时停止了投射,距离城墙百步之内的军士正谨慎地回撤,片刻之前还凶焰高炽的骑士们突然就变得噤若寒蝉。每个人都彷徨无措,只敢以眼角的余光对视,交会的视线之中,仿佛能听见彼此之间剧烈的心跳声。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库莫儿一瘸一拐地靠近了我。
我抬头眺望着城楼上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城门上方的城垛已全被掀飞,连门洞都被切出了一条丈许宽的缝隙。而她就在那条缝隙的末端驻剑而立,四周是战战兢兢不断后退的兵士——并不仅仅是我们这边的兵士,连北齐的兵士也在下意识地同她拉开距离。这情形诡异得简直有些好笑,不过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打是打不过的了,只能想办法绕过她。”我想一会儿才对库莫儿道。
“绕过她?”库莫儿愣住了。
“是,绕过她。”我点头,又重复一遍。
这时,薛布利终于带着一队鹰卫找了过来。四周登城的各部也才意识到他们的主帅已来到了最前线,一齐鼓噪着向我们聚拢。
而玉竹的第二击也随之发动。
她搭在剑首上的手突然下移,再次握住了剑柄,而后双膝微屈、扭腰、错步、旋转、挥臂、剑光从她左脚的脚踝处飞起,好像一道突然刺出的闪电;电光细长,长得只有起处却不知尽头,电光锐利,利得连夜色都被割裂,所过之处如巨镰断草,纵贯城墙东段;虽说动静不大,但因城墙上空间狭小无处闪躲,攀上城来的兵士又全都挤作一团,其杀伤只是较第一剑稍逊。
我见状心知再也拖延不得。当即解下腰间佩刀,递向库莫儿。
“库莫儿,你拿着这个。”
“姐夫你……”
库莫儿大惊,他知道这把刀是大伯出征前赐予我的统军凭证。
“来不及了!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把刀塞进他手里,继而死死按住,教他推脱不得,“你听我说,库莫儿。现在前军有一半已经突了进去,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我要你立刻指挥全军,以最快速度进关,进去之后什么都不要管,直接打开南门冲出去,把败退的齐军彻底击溃,然后在居庸关的另一头扎营。在父汗的大军抵达之前,你就是死也只能死在墙的那一头!能做到吗?”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口气把能想到的全都交待完。
库莫儿的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双唇跟着抿紧。他用力点头,紧接着又皱了下眉。
“可是那个……”他看看城墙上那个可怕的缺口,欲言又止。
“那个我来想办法。等我登上城去,你就亲自率军进城,记着越早进城的人越是安全。”我拍着库莫儿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又悄悄嘱咐了他一句,而后把他一推,转身奔向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架云梯。
“姐夫!”
没跑几步,库莫儿突然把我叫住。
我回头,却发现有什么东西正直飞我面门,抬手抄过一看,竟然也是一把佩刀。
“小心。”
库莫儿遥遥说道,之后再无只言片语,径自转身;薛布利早候在一旁,还给他备好了马匹,库莫儿把他阿爹赐给我的那把刀往左腰一挂,踩着薛布利的肩膀跨上马去。而我也再度转身奔向云梯。
我沿着城墙一路疾奔。悲呼与哀嚎在头顶飘来荡去,身边不时有人影落下,有的是悬索而落,但更多的是被逼得直接跳下。
我不敢去想此时城墙上的惨状,也不敢停下脚步,害怕自己一旦停下就会再不敢向前迈步。
我憋着一口气登上云梯,直至将要越过城垛时才再次吸气,猛然蹿进肺部的冷风使我打了个哆嗦,这让我意识到,如果要改变主意,这将是我最后的机会。
然而,如山岭般沉重的现实,早已偷走了我的选择。
趁着调整呼吸的当口我回首俯视。但见居庸关关下数里方圆,就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蚁穴;手举着火把的骑士们正在所属叶护的调度下重新列阵,密密麻麻仿佛忙碌的蚁群,一堆一簇地有序铺开,拼接出一支箭矢的形状。
在箭头的位置上,库莫儿正手按刀柄,翘首以待。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重重点头。
库莫儿旋即拔刀大吼。
因为隔得太远,我听不清他在吼着什么,只看见他挥舞着那柄新月般明亮的弯刀,在阵前来回奔驰。数万铁骑回应以同样响亮的吼声,渐渐的,吼声汇成了一片可怖的声浪,无数火光闪动,地面也因为马蹄顿踏而缓缓震动,低垂的旌旗再次被竖起,代表着草原各部荣耀的图腾接连升起,仿佛头尾衔连的舟船,在铁甲的洪流中载浮载沉。
“毕竟是狼王的儿子……”
我盯着战阵最前端那面青底白狼旗看了一阵,而后用力甩头,将多余的思绪抛出脑海。
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我感慨。要不了几天,北齐的援军就会赶到。在这之前,如果我们不能拿下居庸关,等待着我们的,将只有死亡,以及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跳上了我曾经无限憧憬、无数次仰望的城墙。
(十九)
“你觉得,他们真的能绕过我,攻下这里?”
我跃过城垛,脚还没着地,就听见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你活过来了,玉竹……”
我摸着城砖站起,四下里扫了两眼。城上将兵死的死,逃的逃,幸存下来的人也多站在十丈开外,一个个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全都下去,听候副帅调遣。”
我边说边向前走,替他们挡住玉竹追击的路线。
原本古旧崔嵬的城楼几乎已被夷为平地,残垣断壁之间,少女手扶重剑,微微偏首,藏在长发下的左眼寒光四射。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穆塔里。”她说。
我默然跨过成堆的尸骸,慢慢走近她,脚步声被城下隆隆的马蹄声盖住;库莫儿在我登上城头的那一刻便发动了总攻,奔腾的马队一经穿越城门就立刻分流,渗向四面八方,转瞬间便充塞了城墙后的街巷。
“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吧?”玉竹意有所指地低头看着她的左手,嗓音较之平日略显暗哑。
我点头。“我梦见过她——让你重生的这个女孩儿。”
“我也是直到她战死前的那一刻才知道,她是个女孩儿。”玉竹的嘴角上弯,略带嘲讽地笑,“也真是造化弄人……”继而又是幽然一叹。
其实我不太确定,她所说的被上苍戏弄的人是谁,却又不好问她,只得再次陷入沉默。
玉竹又说道:“她死前跟我说好了——此身从此为我所有,只是今夜要为她所用。”
她用剑尖砥磨着地面,发出“兹拉拉”的响声。
“我发了誓了。”她再次强调。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然后她终于转身,同我正面相对,英挺俊秀的面庞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中时红时白,像是一片烧着了的雪。
“我无话可说。”我摇头苦笑,“她无非就是要你替她报仇。来吧,现在这里只有我,杀了我,还你发过的誓愿。”说着,我向她摊开了双手。
“好。”
话音甫出,玉竹左腿一挺,右腿紧接着并拢,右手重剑便借着这一挺一并的势头向上急撩。这时我离她总还有个十七八步,但剑光说到便到,较之弩箭都要快上几分。若非我一直提防着她出手突袭,侧身急闪,只这一剑怕便能取了我性命。
不过我也知道,这一剑不过是玉竹的一个小小的警告。
而事实也正如我所料。
“不必跟我客气,穆塔里。”不等右臂抡直,玉竹的左手已搭上了剑柄,主动止住了剑势。
“拔刀吧!”
冷峻的叱咤声中,她右腕一翻,将剑路折转,引着剑光斜劈而落。
但我先前看见玉竹右肩下沉,便已算准了她第二剑落点,左脚间不容发地一点,折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急绕。玉竹见状立时拉开马步下腰,双手横夺,斩我腰腿,被我旋身腾跃避过,但不等我脚尖着地,玉竹又是一剑平刺,直指咽喉。眼看避无可避,我只得屈膝团身,就地一滚,不及抬头,头顶已是一片光华罩落,无奈又往回滚了几滚,爬摸着正要站起,眼前倏地一暗,已被一截剑尖抵住了胸口。
“今年是灾年。你们突厥人遭了羊瘟,汉人那边也发了大水,收成只有往年的一半。”森冷剑刃的末端是玉竹那双比铁更冷的灰瞳,“汉人救不了你们,穆塔里。”她一字字地说道。
“汉人的存粮比我们多得多。他们不是救不了,而是不愿救!”我不避不退地看着她的眼睛,愤然起身。玉竹立刻撤腕收剑,但还是慢了一步,剑尖刺破胸膛,淌下一串血珠。
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所以你现在是在怨我?怨我挡了你的路?”
玉竹觑了一眼剑尖,扬手挥剑,甩去锋刃上残留的血滴。
“我谁都不恨,也谁都不怨,我只是想让我的族人能活下去!”我站直了身子,拍着胸口对玉竹吼道:“我做不到像阿爹那样公平,也不能毫无愧疚的对你说——为了让我的族人能够生存下去,我没有别的选择……”胸口的创口迸裂,血流不止,我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指向地面。
“我早该明白的……”我接着说下去,“这堵墙非但隔开了我们的土地,也隔开了我们的心。让我们跟汉人无法信任对方,也无法互相原谅……”
这时玉竹突然打断我道:“说了那么多,你无非就是想用你的命,去换下面这些人的命?”
我很是艰难地摇头。
“不,我只是想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是对,怎么做才是错。我现在唯一知道的是——这墙内的人和我们墙外的人,只有一边能撑过这个冬天!”说到这里,我拔刀出鞘,“所以玉竹,就让我们把一切都交给长生天去裁决吧!”我将刀锋指向面前的女孩,坦然说出自己的决意。
玉竹的眼帘微阖,向我冷冷觑望。
“长生天的意思,你刚才不是都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吗?”她说。
“玉竹呵,你才应该想想清楚……”我长叹道:“你先前的手下留情,也是长生天意志的一部分啊……”在叹息的同时,我向着玉竹扑了过去。
玉竹微微一怔,似乎是因为我的话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她手里的重剑还是跳了起来,毫不费力地挡下了我的斩击。
但这并不能让我退缩。
我继续贴身抢攻,死死地黏着她,不让她拉开距离。尽管我知道这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我熟知对付这世上绝大多数武器的方法,也打败过许多难缠的对手。但这些经验无疑对玉竹都并不适用。所以我只是在赌,赌她什么时候才能狠下心来杀我。
玉竹没让我等太久。
或者说,是我的死缠烂打逼出了她的杀意,因为她还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这具刚刚得到的躯体。
在我不顾一切的抢攻之下,她无法继续保持从容淡定的姿态。她从没练过武,完全不明白技击的要义,也不懂得控制力量的技巧和门道。她只是凭借着这具身体中残留的,关于战斗的记忆在对我的进攻作出反应;这一致命的弊端,在她失去了距离这个决定性的优势之后变得尤为突出;她开始后退,开始慌乱,开始无意义地发狠,挥剑的次数越来越频密,她空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却不知该如何正确的使用。
最重要的是——她实在太久太久,没有像一个真实的人那样脚踏实地了。
终于,在我持续不懈的狂攻之下,玉竹的防御出现了一处疏漏,被我一刀斩中了肩胛。刀锋切开铁甲甲片间的接缝,洞穿里衣划出了一道巴掌宽的血口,却又在转瞬间自行愈合。这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亲眼见到那女孩伤重而死,但在甲胄上的破洞处却只有血污不见伤痕。
而这也使得玉竹积压许久的怒意彻底爆发。
“够了!”
虎啸一般的怒喝声中,她猛地拿桩站定;一手在上托住剑脊,一手在下竖持剑柄,激荡的气浪率先从她的脚下涌起,紧接着是那道索命的绿光。
而这正是我一直等待着的机会。
我瞅准了她举剑时露出的空挡,在绿光亮起前的那一瞬直直地冲了过去,挥刀直取她颈项。玉竹没有回避,只是扭动手腕,将剑刃翻转,刹那间刀剑相交,发出一声急促的鸣响,佩刀应声而断。但与此同时,我的左手也已像铁钳一样,牢牢地捉紧了重剑的刃锋。
那一刻我和玉竹几乎就要撞在一处,剑光如潮,从我们的脚底喷涌而起,将我的身体狠狠地贯穿,好像有无数把小刀同时削刮着我的骨肉,但我没有退让。
只因我已经非常清楚,接下去我只有一次机会对玉竹作出决定性的一击。而一旦玉竹意识到自己拥有不死之身,那么这唯一的机会,也会立刻成为泡影。
于是我扔掉了断刀的刀把,空出右手的同时手腕一翻,亮出了一柄,不知在护腕中藏了多少年的小刀。
那是阿爹教我的最后一招刀术。阿爹将它称为鹰的钩爪,是每一只鹰最隐蔽的武器。
就这样,我用左手死死地扳着重剑的剑刃,飞速地绕到了玉竹身后,
握着小刀的右臂穿过重剑和她前胸的缝隙,勒住了她的脖子,随后右腕微曲,小刀的尖刃便咬住了她的气管。
接下来,我只需要动一动胳膊,就能抹了玉竹的脖子。
但我没有这样做。
不是因为我已被玉竹的法术重创,命在顷刻。而是因为对我而言,杀死玉竹,这永远都不会是一个选择。
(二十)
剑光消散,气浪平息,整个世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连城楼下川流不息的马蹄声都变得遥远而又微弱,仿佛虽不停歇,却也不被觉察的时光。
“真好啊……”我一边倾听着末日的回响,一边在玉竹的耳畔呢喃,“我从没想到过,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你……”
玉竹的身子不易觉察地一颤,但她的声音却稳定如常。
“我记得你刚才拍胸口用的是左手?”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道。
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用左手只是为了试探你,我右手出刀的时候故意割破了手指。”我说。
“怎么看出来的?”
“你刚才甩剑的时候用的力气太大了,这让我觉得你似乎对我的血有点忌惮。”
是的,这才是我最后的赌注。我在心里暗想。
玉竹苦笑着道:“何止是忌惮,简直就是剧毒。”她顿了一顿,声调一转,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我一直没告诉你,你不会怪我吧?”
“有什么好怪的……我不是也没告诉你……我的护腕里藏着刀……”呼吸渐渐变得艰难起来,四肢开始出现脱力的迹象,我努力地笑了笑,扔掉了手里的刀。
玉竹持剑的手也慢慢地垂下。
“看来我们扯平了。”她低低地喟叹。
“你……会死么……”隔了一阵,我又问她。
玉竹“呵”地笑道:“我早已死了,再死就是形神俱灭了。”
“所以你不会死?”我再次向她确认。
她摇头:“不会,也就是暂时失去法力罢了。”
“那就好……”
我仍是有些不太放心,勉力抬起手指,摸了摸她颈子上的伤处。所触之处平滑如常,只是指尖沾到了一滴未及凝固的鲜血。
“你不问我恢复法力需要多久?你不怕我追过去杀你的族人?”玉竹等了一阵,见我不再说话,忍不住又问道。
“我从来就没担心过这个……”我轻轻地叹息,按在玉竹颈子上的手无力地垂落,“我说过了,玉竹……我决定把一切都交给长生天去裁定。而你……你就是我的长生天……”
听我说完这句话,玉竹的身子又颤了起来。她忽然举起一只手,搭上我右手的手背,阻止了它的滑落。
就在那一刻,我离开了我的身体。
但我并不害怕。
我知道现在的玉竹能看见我。
她已经自由了,跟此刻的我所获得的截然不同的自由。
在我去到长生天之前,我们还有一点点的时间。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该用它做些什么。
(全文完)
阅读小贴士:本文的正确打开方式应该是——单曲循环Aimer的ninelie状态下阅读。因为本文就是作者在单曲循环该歌曲数百次后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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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萝头:
《传奇水手之家》
作者:菠萝头(放浪漫谈队)
(1)
——传奇水手之家
坎特菲斯走入旅店时太阳已经落山,沙地变得凉快。岛上的人开始活跃,餐馆的门和木窗打开,有人跨坐在窗框上喝酒。坎特菲斯坐在石头吧台前,一个三十来岁体型壮硕的酒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和客人说了几句话,不急着过来。
坎特菲斯的手指划过台面,抬头看了看这座旅店——它们是混合着石头和木头做成的,好像被这空气里的海水味儿侵蚀了几十年,旅店门口的粗糙雕像也是—— 一位尚看得出体型的男子一只巨大的乌贼正在搏斗,乌贼抓住了他,快要杀死他。这激烈的画面在坎特菲斯看来多少有些好笑,尤其是乌贼脑袋和男子脑袋上各站了一只海鸥,雕像的脸上有鸟屎。
这儿配不上它的名声。坎特菲斯想。
他的眼神泄露出了他的轻视。酒保走了过来。
“生面孔,但不是旅客……”
酒保说,然后挽起袖子的手肘底在吧台上,它和吧台一样结实粗糙,“吃喝还是住店?没事不要占位置,我们这儿不缺客人,只缺位子。”
说完这句,他先笑起来,周围的几个客人也笑起来。
“当我来听传奇水手的故事,慕名来的。”坎特菲斯说道,“门口的雕像不错。”
这时有个客人往吧台上的玻璃瓶里丢了几个硬币,做了个一的手势。酒保短暂离开了一下,拿起了瓶子,往那客人杯子里倒了一杯,又走了回来。
“这故事值一杯波尔多!”
酒保把酒瓶放回后排的架子上,拿起了一个发黑的银杯子里倒了一杯放在坎特菲斯面前,又把玻璃瓶子推到坎特菲斯面前,“两个银币。”
坎特菲斯往瓶子里丢了一个金币,“超出的部分买别处听不到的。”
酒保把金币从瓶子里捞出来,在衣服上擦了擦,又放到嘴下歪着咬一口,塞进口袋。“我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里头的上等人不愿意进来,对吗?”
“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坎特菲斯说道。
“我可不那么认为。传奇水手纳西的情人死了,昨天早上的事,我听说了。”
酒保说,“老小姐去见了上帝,我这儿会少一大笔生意。”
(2)
坎特菲斯觉得自己小瞧了这个人,但不动神色,他喝了一口酒,嘴里有一股金属的味道。杯子里应该还有锡。
“你认得这位死去的女士?” 坎特菲斯问。
“我不认识,但她你想听的故事的一部分。”
酒保说道,又向另一个进来的客人招招手,示意自己一会儿过去,“她在找这个海上英雄,一直在找,她觉得纳西没死。我们这儿有三分之一的客人是因为她发的告示,她要找到纳西,她觉得纳西在这个岛上。纳西捕杀了一百条鲸鱼,也迷惑了一百个姑娘。她是最特别的那个,最有钱的那个。她疯了,但谢谢她让我发了财,所有的不义之财都和疯狂有关。”说完这句后,酒保自己笑起来。
“纳西死了吗?” 坎特菲斯问。
“死了,二十年前就死在了三百海里外的海上,被一只巨大的乌贼拖入了海底。那雕像都得二十年了,我父亲造了这个旅店,我负责向每个旅客说这个故事。故事里纳西像个伟大的英雄一样战斗到最后,战斗到鲜血和乌贼的墨混合在一起,将海面染得黑漆一片。每年的10月,他们的亡灵会从海面中升腾起来,在漆黑的海水中继续搏杀,成千上万的银鱼围着他们打转,海中有鲸的悲鸣……”
坎特菲斯笑了一声,打断了酒保,他未被精彩的故事打动,“如果只有这些,它不值一个金币。”
酒保的嘴角的弧度变平了,他看着坎特菲斯,“门口的马车顶棚上有褐色的土,你们从西边来,她的葬礼上,对吗?”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我不抱希望。”
“那这个故事完了吗?” 坎特菲斯说道。
“还有一点,听我说完……”
酒保接着说,“听说那位老小姐在纳西死后未再嫁人,她用父亲的财产寻找纳西的下落,听说她和纳西有一个孩子,虽然他一早就被送走了,因为老小姐父亲的地位不允许。这个私生子被送到了老小姐父亲的远房堂妹那里,堂妹远嫁了一个在北方有权势的领主。领主有好几个女儿,却始终没有一个儿子。这个孩子长大后,得到了领主的宠爱和广袤的冰冻黑土地,成片的矿山、山毛榉森林和长长的海岸线,他有着悲惨和幸运的人生,但最后还是个幸运儿。”
“我同意。”
“那现在让我猜猜门外那位上等人的身份。”
酒保打量着坎特菲斯,“你虽然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你还是个仆人。上等人的手下干活儿不容易,对吗?兄弟。”
坎特菲斯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杯底和吧台的撞击声不轻不响。
“我说完了。”酒保说道。
“我不太满意,我希望扣出一杯茴香酒的钱给我的主人,我的主人很少喝,北方没有这个。”
这次酒保换了拿了一个石头的杯子,倒了一杯酒,从吧台后走出来,“它会补足所有的遗憾,甚至超出想象,我跟你一起出去,我要出门了,我要去找我的父亲。”
坎特菲斯从他手中接过酒杯,和酒保一起走出旅店。
旅店外有一辆马车,车顶上飞过几只白色的鸟,远处有海浪喧闹嘈杂的声音,月亮隐在云后面。
黑色车帘放了下来,车上确实有褐色的尘土,一只带着手套的手勾开了车帘一角,看到他们走过来,又放了下来。
坎特菲斯走到窗前,说了一声,“您要的茴香酒。”里面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从他手里接过酒杯。
“上等人。”
酒保发出了嘲笑,然后跟坎特菲斯道别。他走出几步,有个人正迎面走过来。
“谁看到我家的老约翰吗?我可怜的老父亲。他一定又忘记了回家的路,下次得在他的脖子上挂一块牌子。”
酒保问道。
(3)
坎特菲斯再走进这家旅店时,悬挂着贝壳的门帘提醒了擦吧台的酒保——他用布把吧台擦了两遍。酒保认出了坎特菲斯,点点头,继续擦桌子。
坎特菲斯看着旅店内的摆设,和一年前没什么差别,空气中的海水依然侵蚀着四周,也侵蚀着雕像。和章鱼战斗的水手脸更糊了,章鱼须还断了一根,没有海鸥停在上面,鸟屎更多了。
“生意怎么样?”
坎特菲斯在吧台面前坐下,往瓶子里丢了两个银币。
酒保照旧给了他一杯波尔多,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如果我之前说的,老小姐走了以后,生意少了一半,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把这里卖了,带着家人去东边。我妻子的父母和兄弟在那里,有一些田,我可以帮忙做些农活。”
坎特菲斯看着酒保,喝了一口酒,“传奇水手纳西,是怎样的人?”
酒保低着头,嘴像蚌一样紧。坎特菲斯丢了一块金币在瓶子里。
酒保伸手把金币捞出来,放进口袋,“应该是个英俊小伙儿,相貌堂堂,不然如何能让那位老小姐念念不忘?”
坎特菲斯表示赞同。
“那个幸运儿也必然样貌出众,不然怎么会讨得那位领主的欢心,对吗?兄弟。”
坎特菲斯又表示赞同。
这时天花板发出了一声巨响,像巨大的家具倒在地上。酒保望着楼上,咒骂了一句。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楼上叫了一个——阿隆。
“我老婆,应该是我的父亲又跌倒了。”
这是这是坎特菲斯第一次知道酒保的名字。阿隆回了一声马上就上去。
“要帮忙吗?”坎特菲斯问。
阿隆想了想,“求之不得。”
坎特菲斯随着阿隆走上楼。二楼和一楼一样破旧,昏暗而闷热,木窗遮住了外面的阳光,地板有要断裂的错觉。阿隆的妻子站在走廊里,门开着。坎特菲斯随着阿隆走到门口,扑面有排泄物的味道……风把窗关上了。阿隆的妻子又去开了窗,没有人受得了那个丰富的味道。
阿隆的父亲老约翰坐在地上,是个肥胖到有些浮肿的老头儿,脸红红的,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旁边是他的轮椅。
阿隆责备了一声,走过去握住了父亲的一条粗壮的手臂,将它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他示意坎特菲斯过去扶住了老人另一条手臂……
“真够沉的。”坎特菲斯说道。
和阿隆一起下楼时,坎特菲斯还是忍不住说,“去年他还能在外散步。”
“是啊。”
阿隆有些苦闷地,“你们走的那天晚上,我在一家酒吧里找到了他,他喝得有点多,回到家里后没几天就走不动路,变成现在的样子,他太胖了。”
“也太老了。”坎特菲斯说。
当夜,坎特菲斯吃了晚餐就走了,“如果你打算卖掉旅店,就写信送到这里,你会得到一个很好的价钱……”
他留了一个地址。
(4)
坎特菲斯收到来信时,是三个月后。
传奇水手之家的牌子已经被摘了下来,只有门口的雕像提示着曾经。那滑稽可笑的雕像,如今像一个石头人和一大团混着鸟屎的海草搏斗。
坎特菲斯走进去,阿隆看到了他。阿隆已经脱下酒保的衣服,换成了普通衣服,还有一些人坐在从旅店里。阿隆照旧给大家倒酒。
没人再往玻璃瓶里丢钱,他把存酒都送给岛上的居民。坎特菲斯坐在吧台前,阿隆照旧给了他一杯波尔多,“最后一杯,当我送你的。”
坎特菲斯拿出了收到的信,“我收到了你的信。”
阿隆嗯了一声,从台下拿出了一卷羊皮纸,“地契,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公证处在距离这里大概马车一个小时,明天早上有人。”
这是一张极为潦草的地契,发黄的羊皮纸上写着面积和所有人,是老约翰的名字。
“你父亲能坐马车?”
“现在我是这块地的主人。”阿隆说。
“所以你父亲……”
“嗯,大部分在海里了,门口还有一部分,我出门的时候把骨灰罐子打破了,就门口的沙子一起撒进海里。我应该没扫干净,刚才你可能还踩到了他了。”
阿隆笑起来了,笑完眼睛又有些泛红。他看了看四周,“我在这里长大,但现在到了告别的时候,我解脱了,大家都解脱了……对了,我在信中写的价格没问题吗?你不会想要还价吧。”
“可以,我们接受。”坎特菲斯说道。
阿隆很满意,“那为了报答你的爽快,我告诉你故事的另一面,真正的水手纳西的故事。
坎特菲斯知道自己等到了。
“大家需要故事,我需要钱。”
阿隆说,“纳西之前确实没有死,但现在他真的死了。对,你踩到他了。我走出去的时候总想象自己踩在他脸上。他老了粗俗不堪,年轻的时候也一样粗俗不堪。最擅长的是勾搭女人和吹牛皮,纳西是最出名的假名,他还有更多,伊格纳茨、巴萨罗穆……那只出门的章鱼我听我母亲说起过,它被我母亲炖了,也就是一只手掌那么大小,我一个人就能吃完。它抱着那老东西的头,触角塞进他的鼻孔差点要了他的命。一百条鲸鱼都在他的牛皮里,但那一百个情人确实是存在的,他的本事都在女人身上,知道女人爱听什么就说什么,还是个天生的戏子。那位可怜的老小姐没见过什么像样的男人,又或者,像样的男人都受不了她,她是个偏执又神经质的女人……嗯,这是老家伙自己说的,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分分钟想逃跑。老小姐还能走动的时候来过我这里,她知道纳西没死,那个傲慢的女人,戴着面纱,出手和你一样大方。她在找纳西,但那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她戴着面纱我都能感觉到。她想杀了纳西。我父亲知道,他害怕得要命,诅咒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去死,但在老小姐去世时,他又伤心欲绝,多么动人的爱情啊。”
在说出动人这个词语的时候,阿隆脸上做出了嘲笑的表情。
坎特菲斯旋转着杯子沉思,“我在想,为什么你要说这个故事呢?我们要这个旅店,但不需要这一部分,没有人会喜欢。”
“因为我受够了。”阿隆说。
当夜,坎特菲斯住在旅店里,第二天去了公证处,手续很快办完,他们在公证处门口道别。
“代我向你的主人问好,就此道别吧,兄弟。”
阿隆和坎特菲斯握了握手。手松开时,阿隆又忍不住说道,“虽然都是谎言的受益者,我得到了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但没有嫉妒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同样的父亲,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或许我有机会要去北方看一下。”
坎特菲斯说了一声“欢迎”,接着两个人向着各自的方向走了。
(5)
坎特菲斯再来到旅店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一间高级旅店,名字依然叫——传奇水手之家。
它将在下个月开张。纳西和章鱼战斗的雕像在移动的时候碎了,那个位置按上了青铜喷泉,上面照旧停着很多海鸥。
坎特菲斯和他的主人坐着马车来到旅店,这里换成了他们聘用的旅店经理,穿着崭新的制服,而不是阿隆那种脏兮兮的衣服,经理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去擦青铜喷泉上的鸟屎。
坎特菲斯很满意旅店如今的样子,一楼全部换成了整洁白色石头,崭新的木架子靠着墙结实地摆放。二楼的地板换上了和架子同样质地的木头,所有房间都装修成了客房,还有一个套间可以望见海……
坎特菲斯和他的主人走到二楼,走进那间套间,一切都被布置成了理想的样子,桌上有一瓶茴香酒。
他的主人摘下了帽子丢在床上,转过身,搂着坎特菲斯的脖子,热烈地吻着他。
“我们得到它了。我等不及在码头上看见一个新的铜像,我要找最好的工匠来制作一个,按照你的样子。”
“当然,只要你喜欢。”坎特菲斯吻着养父最小最得宠的女儿。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得到了那些土地、矿山和森林。如同阿隆所说,她是他的主人,他小心翼翼。
如同阿隆一样,坎特菲斯是谎言的受益者。
凭借着传奇水手纳西这个迷人的故事,粗俗的老约翰会被富家小姐爱上,就更不用说有着富家小姐精致外貌的坎特菲斯。她们爱这些故事,那就给她们故事,她们热爱想象,那就诱导她们去想象。
坎特菲斯早就知道故事的另一面。
如果不是教会不允许堕胎,如果不是外公害怕母亲杀死自己而将自己送走,他不会得到如今的一切。母亲早就告诉了坎特菲斯纳西是个怎样的人,用最恶毒的语言,她一直在诅咒纳西,外公也憎恨纳西,但外公为了让堂妹接受自己时依然使用那个虚构的故事,迷人的故事。
堂妹被迷住了,哀求丈夫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坎特菲斯小心翼翼,并看准了养父女儿中天真的那个。他使用这个故事和身份得到了妻子的心,继而得到了她暴跳如雷的父亲的土地。
阿隆如今自由了,他要去过那种不用再美化父亲丑事来挣钱的生活,坎特菲斯却仍旧需要这个谎言。阿隆说他嫉妒自己,而自己又何尝不嫉妒他?
旅店挣不了钱,但它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这个故事存在的证明,承载着故事,并无限放大别人的想象。如果有必要,坎特菲斯会在旅店上花更多的钱。
他需要这个故事迷人又无懈可击。
母亲死了,老约翰也死了,去往东方的阿隆和他的家人会在路上被强盗杀死,警察会判断那不过只是一件普通的抢劫,因为他们带了很多钱。
而当知道这个谎言的人都死去时,纳西就是一个真正的传奇水手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