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旧作（随笔）

因为写文的缘故，最近重读荷马史诗。

说来好笑，我对荷马史诗最早的印象，来自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维特摘下新鲜的豆荚，用黄油煎着吃，一边看《奥德修纪》，锅里的豆荚与传说中诸神的盛宴所散发出的美味的气息，仿佛融为一体了。

因为这一个片段的印象，后来看《奥德修纪》的时候，我一直在找关于盛宴的段落。然而那些宴会的描写并不能激发我的食欲，反而让我甚是失望地发现，荷马关于宴会的描述，几乎没有食物的味道。

我印象最深的地方——想来也是大多数读者最津津乐道的段落：在宴会结束后的休憩中，奥德修斯听到行吟诗人吟唱自己的事迹，潸然泪下。

诗人形容道，犹如一个女子，为自己死去的情人痛哭。

当他的事迹成为传说，也许传说已回到他的故乡，而他仍然在流浪。

回想起来，这个细节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也许因为那时候的我还是一个孩子，虽然能够感受到故事的美与神奇，却不能真正懂得故事里人们的命运，更不能体会那样的命运中人的心情。

而从奥德修斯的眼泪中，我才隐约地意识到，这惊险而奇妙的故事的主角，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会思念自己的故乡，会牵挂自己的亲人，会在思念与牵挂之情汹涌得无法遏制的时候，潸然泪下。

而所有这些，等到我也有了自己牵挂的地方和思念的人的时候，就以更强烈的方式被我所感知，从而更加念念不忘了。

之前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奥德修斯一定要回到他妻子身旁。三十年的等待之后，她一定已经老去，而在他漂泊的旅途中，有的是青春永驻女神或女妖，她们的国度都是那么安逸美好，为什么奥德修斯不肯留在她们身边，为什么不能把她们所在的地方，当作自己的故乡。

这样的问题，也要等到我有了自己所爱的人，等到我也曾经在一个人身上放置了思念、期待、回忆与憧憬的时候，我才明白。

明白在二十年血腥的战争中，对故乡和妻子的思念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对往日甜美的新婚生活的回忆，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而这样日复一日漫长的憧憬和思念所积累而成的情感，途中偶尔邂逅的女神的爱慕，无论如何不能与之相比。

我知道了，当我们说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所说的不仅仅是声音和脸，不仅仅是对方这样一个个体的存在，还有我们在她身上所放置的情感，与她共度的时间，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回忆与默契，这些，才是爱的真正的意义。

所以卡吕普索和喀尔克永远无法与帕涅罗珀相比，所以奥德修斯一心要回到帕涅罗珀身旁，她才是他真正的爱人。当奥德修斯终于把她抱上了久违的婚床的时候，荷马写出了整部《奥德修纪》中最让我感动的句子——

他搂住自己忠诚的妻子，泪流不已，

犹如海上漂泊的人望见渴求的陆地。

史诗就这样结束了，似乎预示着奥德修斯会和帕涅罗珀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就像许多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

我也一直这样相信着。

然而奥德修斯最终的结局究竟是什么呢？他到底是如何结束他的一生呢？似乎早在希腊时代，人们就已经不甚了解，因此还有一位不知名的诗人写过一首诗，向人们述说英雄最后的故事，遗憾的是那首诗也没有流传下来。

我们所知道的情形是这样的，回到伊塔卡的奥德修斯，不久之后再一次离开了家乡，又经历了一些小小的冒险，之后才真正安顿下来，直到死去。

也有人说他没有再回去，把王位传给了儿子，独自死在异乡。

难怪荷马的故事在最欢快的瞬间结束，也许诗人也不知道如何讲述接下来的故事，历尽艰辛回来的奥德修斯为什么要再一次离开。有人说是雅典娜让他去寻找“牺牲之宫”，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同样没有人知道。

也许，仅仅是我的猜想，当奥德修斯终于回到伊塔卡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生命的精华不在这里。

离开的时候他是一个成婚不久的青年，归来的时候他已经老去，他一生中最好的时间在特洛伊漫长的围困中度过，他生命里最精彩的部分是他流浪中班驳离奇的经历。

也许这才是奥德修斯听着诗人的吟唱，潸然泪下的原因。

也许这就是使得奥德修斯再一次离去，甚至客死他乡的东西。

我无法说情那究竟是什么，但是我为之叹息，为人的生命中那些永远不能满足、又永远不肯停止的渴望而叹息。如果奥德修斯的故事结束于荷马史诗的篇章，那是一部辉煌的传奇；如果我们相信神话中后续的记载，那么，那是一部悲剧。

即使年迈的奥德修斯，最终还是回到伊塔卡，长眠在故乡的土地上，那仍然是悲剧。

人生中真正的不幸不是没有得到，而是得到了，却发现那不是自己所追寻的。

奥德修斯回到了伊塔卡，如果他仍然觉得失落和幻灭，那么他的失落和幻灭将无从弥补。

在女神的海岛上，奥德修斯放弃了女神许诺给他的永生，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故乡和家人比自己的永生更珍贵。

然而回到伊塔卡的奥德修斯还是要离去，那么这一次他所放弃的又是什么呢？又有什么用作补偿和憧憬呢？

也许正如吉皮乌斯的诗句——

我所要的东西

这世上没有

然而人们仍然不能停止去寻求，所以白发苍苍的英雄再一次离开了故乡——他历尽苦难才回到的故乡。这样的结局固然让人们为之叹息，固然从传奇转变成为悲剧，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即使失落和幻灭，其中仍然有光芒闪烁。

从人的生命中那些明明知道不能获得、却不能停止的追寻中闪烁而出的光芒；从那些注定要幻灭失落，却仍然不能止息的渴望中焕发出的光芒。

仍然是吉皮乌斯的诗句——

我不为你们去祈祷幸福，

我祈祷的东西远比幸福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