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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聚会

作品:曾经的秘密海盗生涯

羊皮卷:丰饶之歌
2022-09-05


“贾露特,你准备好了吗?”

贾露特抬起头,虔诚地仰望声音传来的方向——伟大的雨石威严耸立,在雾气中嗡嗡作响。

“你将成为最崇高最智慧的神谕者,带领你的族人,战胜所有困难,永远守护这片大地。你愿意接受这个使命,并为之付出一切吗?”

贾露特感到鳃边的鳍刺在微微颤动,尾巴也几乎要摇摆起来,但他默默告诫自己这是多么庄严的时刻,于是贾露特努力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挺起胸膛,郑重地回答伟大的雨石:“是的,我愿意。”

伟大的雨石发出隆隆的轰响,厚厚的云朵开始在天空中汇聚,当硕大的雨点落在贾露特身上的时候,整个部族欢腾起来。他们聚到贾露特的身边,把他高高举起。大祭司苏-楔挥动手杖,将亮晶晶的碎片抛洒到空中,让它们沾在贾露特的皮肤上。随后,人们将贾露特放在美丽的水草织毯上,大祭司苏-楔走过来站在他的肚皮上,用力地蹦跳起来,族人们开始跟着这节奏大声地喊着:

“贾露特!贾露特!”


“贾露特!贾露特!”

肉乎乎的脚蹼踩在贾露特的肚皮上,疼得他几乎叫出声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那张熟悉的旧藤蔓毯子上,苏-睨家的蝌蚪正使劲在自己身上跳来跳去。

“贾露特!贾露特!”蝌蚪兴奋地跳着,“今天是伟大雨石的祭祀!”

贾露特这才看见朦胧的光线已经从棚屋的天窗照进来,一下子翻身跳起,蝌蚪从他肚皮上掉了下来。

“唉呦!”蝌蚪叫道,但贾露特没有时间管他,只顾着匆忙跑向屋外,边跑边用舌头舔湿眼球和鼻孔。蝌蚪自己爬起来,颠颠地跟在他尾巴后边:“贾露特,今天是伟大雨石的祭祀!”

“我知道。”贾露特跳下门口的矮梯。

“你会在祭祀上唱歌吗?”

“不会。”贾露特跑向雨石的祭坛。

“为什么为什么?”

贾露特没有时间回答蝌蚪了——大祭司苏-楔已经带领着所有族人等在在祭坛周围,长者苏-窦和祭司苏-睨站在大祭司身边,拉富也早已规规矩矩地站在祭坛旁边。贾露特从苏-楔的脸上看出了不快,赶快低着头溜过他面前,站到拉富身旁。

伟大的雨石在祭坛后居高临下地耸立着。每年的今天,雨石上就会渗出细密的水珠。这预示着一个丰沛的雨季的到来,雨颂部族会在雨季里获得神的赐福,收获大片茁壮的水草、多汁的浆果和肥美的鲜鱼。也是在这个时候,新成年的戈洛克会在雨石的见证下获得“神谕者”之名。今天就是贾露特和拉富的成年礼。

伟大雨石的祭祀开始了,雨颂的族人伴随着蛇皮鼓的鼓点和陶笛吹奏的旋律缓缓绕圈行走,将祭司们围在中间。他们轻轻扇动鳃边的刺鳍,举起双手做出迎接雨水的姿势。大祭司苏-楔双手托起藤杖,用难懂的古语唱起祈祷的歌,然后,奇迹般地,每个戈洛克的眼睑中都会流出水珠——这些咸咸的水珠是雨颂的先祖赋予他们的、关于大海的记忆。于是他们低下头,用舌头舔舐脸颊品尝这滋味,并在心中默默地祷告。

贾露特也在默默地品尝这先祖赐予的滋味,但他没法集中精神,刚才的梦在脑子里晃来晃去。拉富就站在旁边,骄傲地腆着肚子。他比贾露特高出一个大浆果那么多,皮肤闪着银蓝色的光。贾露特为自己和拉富一起参加成年礼而感到自卑,但又希望这样的仪式能让自己也变得和拉富一样聪明强壮起来。

“拉富,贾露特。”苏-楔的藤杖指向两个年轻戈洛克,他们于是走到圆圈中间。

“今天,在伟大的雨石面前,你们将获得‘神谕者’之名。”苏-楔接过另一位祭司捧来的雨水,神情肃穆,“从今天开始,你们将把自己的命运与神灵和整个部族联结在一起,愿你们得到神的指引,成为伟大坚强的战士。” 贾露特和拉富于是虔诚地低下头,接受大祭司在他们额头上给予的雨水的赐福。

“让我们大家为这两位年轻的神谕者欢呼吧!”长者苏-窦举起双手。于是,整个族群欢腾起来。贾露特看见蝌蚪们从人群的缝隙中探进头来,兴奋地向圆圈里面张望。这些还没有名字的小家伙显得比贾露特和拉富还要激动。苏-睨的蝌蚪挤在最前面,使劲地喊着贾露特的名字,这让贾露特感到非常难堪——前来向拉富祝贺的是刚成为神谕者不久却已是出色猎手的穆斗,而大喊着自己名字的却是连鳞片都没长齐的蝌蚪。于是,贾露特假装没有听见蝌蚪的叫喊,把脸生硬地别向另一边。


2.

美好的雨季让整个部族忙碌起来,刚刚成为神谕者的贾露特和拉富也加入到繁忙的收获中。族群中的长辈都热切地关注着两位年轻的神谕者,希望能尽早从他们身上发现某种天资,并在最合适的时机给予他们恰当的指引。

拉富很快得到了苏-窦的赏识。他身手灵活视力又好,最擅长在茂密的丛林里找出闪亮的宝贝,甚至在幽暗的夜色里都能分辨水晶的颜色。当拉富带回漂亮的宝石或是特殊的虫子时,苏-窦就会喜爱地看着他,连触须都会抖动起来。“啊,拉富,”苏-窦会用老得发颤的声音说,“拉富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宝物猎人的。”每当拉富得到夸奖的时候,贾露特都会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无声的责备。

在强壮聪明的同龄人旁边,紫色皮肤的贾露特总是显得那么瘦小笨拙。他不能像卢米一样轻易跳上高悬的藤蔓,麻利地装满一篓果实;也不能像吉恩一样独力抱起大捆的水草,再把它们晾在晒热的石板上。贾露特只会笨手笨脚地踩断树枝吓跑猎手们守候多时的猎物,把编织毯子的藤蔓结成解不开的一团,老是搞不清该把一条鱼串到绳子上还是放进腌渍的罐子里。甚至有几次,带着贾露特干活的神谕者不得不把他推到大祭司苏-楔面前。

“苏-楔!”他们说,“雨季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我们需要得力的助手,不要捣乱的小孩!”

没有人需要贾露特,贾露特只能去做一些最简单的事:从种子里挑出草棍、搅拌烧制陶器用的泥巴……这些事简单得连蝌蚪们都能做得出色,而连这些活都没有的时候,贾露特就无所事事地在村子周围游荡。从前,当他还是小孩的时候,族人们会禁止他到村落边缘的地方去,而现在不再有人看管他,这也许是成年礼带给贾露特的唯一好处。但贾露特想要的不止是这些——他本来以为伟大雨石的赐福可以让自己变得聪明能干,他满怀希望想要成为了不起的戈洛克,可是现在他却从不起眼的小家伙变成了没用的神谕者,一切反倒更糟糕了。


“贾露特!贾露特!”

只有苏-睨的蝌蚪时常蹦跳着跟在他后边。

“贾露特贾露特,要不要一起玩摔泥巴的游戏?”

“贾露特贾露特,求求你给我做一个鬼脸嘛!”

“贾露特贾露特,你会不会学小狗人的叫声?”

贾露特终于生气了,他猛地转过身,尾巴差一点扫到蝌蚪身上:“贾露特贾露特!贾露特是神谕者不是小孩子!”他喊着,背上的鳞片都颤抖起来,“你以为我只会做鬼脸学怪叫的把戏吗?!你觉得我只配陪你这样的小东西胡闹吗?!神谕者是要做大事的!懂不懂?!”

蝌蚪被贾露特的怒火吓得愣住了,然后慢慢垂下背鳍和尾巴,讪讪地走开。贾露特朝着蝌蚪的背影使劲挥挥拳头。

贾露特赶走了蝌蚪,独自爬上村口的巨石,肚皮朝天地躺在石头上。巨大的瀑布在他身下轰鸣,水流激起的浪花不时溅在他身上;天空中的云朵遮住了太阳,只露出一圈淡淡的金边。贾露特觉得自己失去了力气。他的怒气已经随着叫喊消散,但失落却像水枯之后河床上暴露的泥砂。

“神谕者是要做大事的。”

瞧,贾露特自己也这样说。可是他除了胡闹的把戏之外还会做什么?除了幼稚的蝌蚪之外,谁还需要他呢?

贾露特翻过身去,把脸埋在石头上面。


3.

雨季就要过去了。在忙碌的村落里,任何游手好闲的成年戈洛克都像是罪人。

“苏-窦,”大祭司苏-楔神色凝重地来到雨颂的树屋,向长者行礼,“今年的雨季又比去年又短了两天。”

“是的,我也在观察。”苏-窦慢慢放下手里的虫子瓶。

“这样的话,有些浆果不等熟透就要凋落了,鱼汛也会比去年更短……”

“也只好让大家再努力些了。”

“不只是食物的问题。”大祭司向前走了几步,“雨季越来越短了,干旱的天气对我们不利,小狗人却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而且……”苏-楔的面色更加严肃地说,“我听说东边已经出现了邪秽的入侵者,那里的村庄已经被破坏了——外来的力量改变了休拉萨的气候,我们的部族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苏-窦眯起眼睛,沉默不语。

“你是雨颂部族里唯一亲眼见过神迹的人,智者苏-窦!”大祭司在长者面前匍匐下来,“请告诉我获得拯救的方法!”

“神迹……”苏-窦沉思着,“神迹并非召之即来,我们的意愿无法左右神的意志。除非通过极为特殊的祭仪……”

“那是怎样的祭仪?怎样完成它?”

“祭仪本身并不复杂,雨颂部族至今仍保有祭仪所用的神器。”苏-窦拈着嘴边的触须,“但是,从来没有一个戈洛克能够独力完成这个祭仪。”

“我相信所有雨颂的战士都敢于为此付出一切!”

“不。”苏-窦摇头,“只有来自天外的异族才能登上那片天空之上的沙洲。”

“那我们能做什么?”大祭司急切地看着长者,而苏-窦却闭上了眼睛。

“我们只能等待……”


苏-楔离开之后,苏-窦静坐了片刻,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些晾干的香蟒草放进熏炉里,然后朝着门外说:“进来吧,贾露特。”

一个暗紫色瘦小的身影迟疑地从树屋外蹭了进来。

“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贾露特忐忑地说。

“我知道。”苏-窦看着年轻的神谕者,挥挥手,让带有丛林味道的烟雾在空气里散开,“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贾露特沉默了一下,走近苏-窦,伏低了身体:“我们会死吗?”

“谁都不能永远活下去。”苏-窦闭上眼睛。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干旱,还有入侵者……”

“贾露特,你不是为了问这个才来的吧?”

“我……”贾露特低下头,“我需要您的指引。”

“你的心中存在疑惑吗?”

“我想知道,”贾露特嗫嚅着,“我能做些什么。”

苏-窦仍然闭着眼,像是在享受熏炉里蒸腾出来的香气。贾露特不安地等待着,等到他几乎以为苏-窦已经睡着了,长者才慢慢地说:“只做一件事就好,贾露特。”

贾露特等待着苏-窦告诉自己,他应该做哪一件事,如何去做,但苏-窦却不再开口。贾露特没有勇气再追问下去,只好带着疑问离开长者的树屋。


4.

“只做一件事就好。”——长者的话带给贾露特些许安慰,也带来了更多的疑惑。现在贾露特知道,至少自己还可以去做一件事。但狩猎是一件事,搅拌泥巴也是一件事,甚至躺在大石头上发呆也算是一件事。苏-窦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所有传说中的智慧长者一样,他的指引在高深莫测的顶端戛然而止。

在干燥的风从西边吹来的第一个早晨,贾露特看到穆斗匆匆地离开了村子。他没有和其他猎手同行,也没有带上狩猎的工具,而是拖着一大丛枯黄的树叶穿过村子东边的隐蔽出口。

贾露特突然想起那天苏-楔在长者树屋里说的话:“东边的村庄,邪秽的入侵者……”他没再多想便朝穆斗离开的方向追去,还学着穆斗的样子扯下一些树叶拿在手中。

贾露特远远地跟着穆斗,穿过树林,渡过雨颂急湍,一路朝着河流的东岸前进。每当穆斗警觉地回头察看时贾露特就赶紧用树叶挡住自己,一路上都没有被穆斗发现,但刚刚过河穆斗就停了下来。

“别藏了,贾露特。”穆斗说。

贾露特只好放下树叶,尴尬地露出头来:“你怎么知道的……”

穆斗没有回答贾露特,而是环顾四周,贾露特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这一侧河岸已经是一片焦黄,半点绿色都没有。

“别跟着我,”穆斗跳过来,看着湿答答的贾露特,“我不是来玩的。”

“我知道……”贾露特嗫嚅着,“你有要紧的事。”

“快回去。”穆斗命令道,贾露特却没有动。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贾露特偷偷看着穆斗,“我只是……做一件事就好,可是我不知道……”

穆斗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你去找过苏-窦吧?”

“嗯。”

“他告诉你,做一件事就好?”

“对……你怎么知道的?”

“他对谁都那样说。”穆斗伸出手拍拍贾露特的脑门,“别太死心眼。”

贾露特睁大了眼睛:“他对你也说过?”

“一字不差。”

“那么说,你,穆斗,也有过困惑的时候吗?”贾露特似乎没有朝穆斗预计的方向理解,眼里甚至冒出了一线光彩。

“别乱想,快回去。”穆斗加重了语气。但贾露特已经燃起了希望,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最后,穆斗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把手里的枯叶分给贾露特。

“跟紧了,机灵点。”

贾露特使劲点头。

很快他们就望见了村落的轮廓。尽管早已有所准备,但年轻的神谕者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本繁荣的戈洛克村庄早已荡然无存,残破不堪的雨棚和几乎倒塌的树屋散布在焦黑的土地上;许多邪秽入侵者在废墟中肆意游荡,晃动着高大的灰色身影……

穆斗很快从惊讶中冷静下来,他比划着叫贾露特用树叶做好隐蔽,然后缓缓地向村落靠近。贾露特觉得心脏就快从嘴里蹦出来了,喉咙和眼球感到一阵阵干燥的刺痛。但他不愿意退缩,他想要做到那“一件事情”。穆斗没有坚持赶走自己,这是贾露特第一次得到如此重大的信任。他小心地抓住手中的树叶,紧跟着穆斗。

废墟越来越近了,空气中腐败的气味越来越浓重。穆斗的步子越来越小,到后来他们每挪动一点就要停下来好长时间。透过树叶的缝隙,他们看见戈洛克们的尸体、甚至是破碎的骨肉;一些奄奄一息的戈洛克被高大的怪物拖曳在地上;另一种矮小的入侵者快速地蹿来蹿去,身上裸露的骨头发出咔咔的声响。

“末日。”贾露特这样想,努力不让自己说出声来,“这就是末日的景象。”他想着,突然看到一具白色的骨架朝他们藏身的“树丛”跑过来。贾露特知道,他们被发现了。

也许,这就是那“一件事”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带给他启示的那一刻。贾露特没有时间再想更多了,他看了穆斗一眼,跳出树丛,大喊着朝远处跑去。他不知道穆斗能不能因此脱险,也不敢回头。邪秽怪物迅速朝他包围过来,贾露特很快失去了意识。


5.

黑暗,寒冷。

贾露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发现自己一直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四肢也一动都不能动。有一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包裹着他,把他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贾露特努力回想此前所发生的事情,头一个想起的却是那个荒唐的梦。英雄?幸福?不,贾露特,你已经完蛋了,在无尽的深渊里忍受永恒的黑暗。接下来,贾露特想到了苏-睨的蝌蚪。他为自己对蝌蚪发火的事感到难过,如果还有机会——不,已经没有了——他应该向蝌蚪道歉……穆斗,贾露特又想起了穆斗,他到底有没有成功逃脱?雨颂不该失去那么优秀的猎手……如果穆斗已经安全返回村子,族人们会向他问起贾露特吗?苏-窦会说什么?——想到苏-窦,贾露特在脑子里无奈地笑笑。他对每个人都说了一样的话,“那件事”能让拉富变成宝物猎人,让穆斗肩负重要的使命,却给了贾露特这样一个结果……

贾露特漫无目的地想着,他相信自己有用不完的时间来胡思乱想。但一团光照亮了四周的黑暗,奇异的声响震动着贾露特四周冰冷的东西,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看见无数道彩色的光芒闪过,紧接着,那些坚硬寒冷的东西哗啦啦地碎裂开来,把贾露特摔在地上。

一个奇特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手中托着一团光芒,照亮了周围的空间。贾露特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洞穴中,地上遍布着邪秽怪物的尸骸,那个手中有光的陌生人身上覆盖着奇怪的东西,亮闪闪的。贾露特很快明白自己是被捉住了,现在又被这个陌生人解救了出来。同样被救出来的还有一个粗墩墩、毛绒绒的家伙,他似乎没有受什么重伤,正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贾露特也想马上爬起来,但身上的疼痛让他不得不继续趴在地上,只能挣扎着抬起头瞪着对面的家伙。

“小狗人。”贾露特嘶哑地说道。

“小狗人?”陌生人搭腔了,“大舌头?”他弯下腰,把贾露特拎起来夹在胳膊下边,拍拍摇摇晃晃的小狗人,“行了行了,赶紧离开这,我辛辛苦苦弄死那老巫妖不是为了看你们打架的!”

贾露特在陌生人的臂弯里扭过头,但是看不到小狗人在哪里,挣扎几番之后终于无奈地昏昏睡去了。


6.

贾露特在香蟒草的烟雾中慢慢醒过来,虽然仍然觉得有些昏沉,但身上好象已经不再疼了。他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熟悉的声音就从下方传过来。

“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等待的异族。”苏-楔的声音说,“我们的部族有获救的希望了。”

“不要过于急躁,大祭司,”那是苏-窦苍老的声音,“他是否真的能承担这样的使命还需要花些时间来检验。”

“但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苏-楔说,“也许该放手一搏了。”

“我说过不要过于急躁,苏-楔。命运自有选择。”

“那么,我们必须要挑选一名神谕者跟他一起接受检验。”

苏-窦深深地嗅了一下香蟒草的烟雾,慢悠悠地说:“我想他自己已经挑选好了。”

“你是说……”苏-楔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贾露特?可是……”

“苏-楔——”苏-窦拉长了声音,“命运自有选择。”

大祭司沉默了,过了一会,他低声说:“我会向全族宣布这个决定。”然后走了出去。


贾露特躺在树屋的阁楼上面,听见大祭司提到自己的名字。虽然不知自己将面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也许被赋予了某种重大的使命。贾露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他却没有感到一丝开心。从苏-楔犹豫的语气,他明白了在大祭司的心目中他仍然是没用的贾露特,谁都知道肩负重大使命的最佳人选一定是穆斗,可是……

贾露特不能再躺下去了——假如死去的是穆斗而活下来的是自己,他之前做出的牺牲就完全没有了意义,他就不是部族的英雄而是罪人。

贾露特连滚带爬地跳下阁楼的梯子,撞倒了苏-窦收藏的瓶瓶罐罐。“苏-窦!”他大喊着,声音都走了调。

“你睡醒了?”面对惊慌失措的贾露特,苏-窦却一脸平静。

“穆斗,穆斗!”贾露特扑到苏-窦身边,连尾巴尖都在发抖,“穆斗在哪里?”

“唔,你是说穆斗?”苏-窦低头看看贾露特,又望向树屋外的天空。他缓缓抬起手臂,朝外面挥动了一下:“穆斗,进来。”

贾露特回过头,长大了嘴巴——是穆斗,完整无缺的穆斗从树屋外面走了进来。

“他等了好一会了,”苏-窦笑着说,“可你就是睡不醒。”他拍了拍贾露特的头,“去跟他说说话吧。”

“你……你……”贾露特看着穆斗,结巴起来。

穆斗低下头,在贾露特面前行礼:“你救了我。”

“我……”贾露特不知所措。

“大祭司已经宣布了决定。你带来的那个异族人会和你结成契约。” 穆斗说。

“你是说那个——”贾露特比划着,模仿那个人手托光团的样子。

“是。苏-楔说他能完成那祭仪,但必须先经过考验。”穆斗走近贾露特,压低声音:“这些干皮我遇见过几次。他们比我们强大,但是别太相信他们。”

穆斗说完这些话,再次向贾露特行礼后就离开了。贾露特呆呆地看着穆斗的背影,脑子里乱成一团。


7.

经过简单的仪式之后,贾露特和干皮达成了契约——贾露特把自己心爱的水晶交给了干皮,干皮也给了贾露特一个奇怪的小东西作为交换。

雨颂部族需要考验干皮作为盟友的能力和忠诚,而贾露特的任务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给予他必要的监督和帮助。大祭司苏-楔将各种各样的事情交给他们:寻找宝贝、捕杀危险的野兽。如同穆斗所说,干皮非常强大。他能够轻易地杀死一头鳄鱼,干脆利落地挖出泥土里的宝贝,对整个休拉萨盆地了如指掌。贾露特惊愕于干皮强大能量的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戈洛克能够做到他们能完成的事情,他猜想那些干皮或许是更接近神的存在。

不过,和干皮达成的契约并没有使贾露特更接近神。相反,很多时候干皮会丢下贾露特,独自一人出发,不久又满载收获回到大祭司那里。

“这点小事就不用烦劳你了。”干皮总是笑眯眯地对贾露特说,“我自己快去快回,方便得很。”

贾露特知道,自己只能是干皮的累赘。尽管他们结成了名义上的伙伴,但这是连普通神谕者都嫌麻烦的贾露特,怎么能跟上干皮的脚步?大概神灵为他们见证的时候,也会无奈地闭上一只眼吧?

于是贾露特重又回到了无所事事的状态。此时雨季已经过去,其他神谕者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忙碌,为了避开其他人的目光,贾露特更多地跑到村子外面去,直到远远看见干皮骑着大鸟的影子从天空划过,他才慢吞吞地走回村子。

“瞧瞧,这是谁?”眼尖的拉富看见了贾露特,立刻蹦过来站在他面前,“雨颂伟大的战士,异族人的监督者!”

“拉富……”贾露特抬起眼看着比自己高大的拉富,无奈地晃晃身子,“让我过去。”

“别着急,伟大的贾露特,”拉富故意大声说,很快把其他族人吸引过来,“给我们讲讲你的神圣使命吧!哦,或者是你的英勇冒险!”

“我……”贾露特低下头,“我没有……”

“是嘛——”拉富拉长声音,看看围拢过来的神谕者,“你自己也知道自己不配?贾露特,你这个专门给人添麻烦的笨蛋,多亏你去捣乱,穆斗的任务才会半途而废!”

“我没有。”贾露特抬起头,“我没有捣乱,我是想要帮忙,我救了他!”

“啊哈哈,”拉富大笑着,吐出了舌头,人群中也发出了嗤笑的声音,“你有这个能力吗?穆斗会需要你的帮忙?”

“你可以去问穆斗!”

“我就是要问你。”拉富向前走了两步,瞪着贾露特,“要不是被你连累,祭仪的使者应该是穆斗才对!还有——”他凑到贾露特面前,鼻孔里的气息都呼到贾露特的脸上,“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你放走了小狗人对不对?你这个雨颂的叛徒。”

贾露特被那些目光和笑声刺痛了,觉得有些热辣辣的东西从心里涌上来,他憋红了脸,一拳打在拉富的下巴上:“你胡说!我不是叛徒!”贾露特大喊,但他很快被周围的拳头和脚蹼淹没了。


鼻青脸肿的贾露特坐在苏-窦的毯子上,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穿过树屋的门照在他和长者的身上。

“大祭司苏-楔会处理这件事的,”苏-窦对贾露特说,“他们几个会给你道歉。”

“我不要。”贾露特赌气地说,随后又低下头,“他们可以看不起我,但是不能侮辱我……”

“谁也没有理由看不起你。”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好。”贾露特偷偷看了一眼苏-窦,“虽然你不说,可是连你也这么想的。”

“你怎么知道我如何想呢?”苏-窦眯起眼睛看着贾露特。

“你对我说‘只做一件事就好’,却不告诉我该做什么。”贾露特委屈地说,“而且你对每个人都那样说的,你只是敷衍我。”

贾露特鼓起勇气说出心里的不满,他以为苏-窦一定会生气了,但苏-窦却笑了起来。

“贾露特,贾露特。”苏-窦摇摇手,“我的确对每个人都那样说,因为它对每个人都有用。”苏-窦招招手,让贾露特坐到自己身边来,“回答我,贾露特,有没有这么一个伟大的猎手,只投一次鱼叉就能捉住整条河里的鱼呢?”

贾露特摇摇头,但仍然困惑不解。

“那么有没有一个这样的宝物猎人,只要一眼就能看见森林里的一万处闪光?”

贾露特想了想,即便是强大的干皮也不能做到这些吧?于是又摇摇头。

“这就是了,贾露特。”苏-窦摸摸贾露特的脑门,“人人都想成为最能干的神谕者,但是谁也不能一下子做好一千一万件事。你不需要总想着在某件事上能比你做得好的人。你只需要做一件你自己能做好事,做好你自己就够了。”

贾露特好像明白了,他眼睛里露出了希望的光芒:“那么我应该去做什么事才好呢?”

苏-窦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你得自己去寻找。”


贾露特离开了苏-窦的树屋,慢慢地跳下台阶。虽然被打肿的脸颊还在隐隐作痛,但他觉得自己重又充满了力量。当他迈开步子时,才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蝌蚪?”贾露特看见小家伙似乎在朝自己张望。蝌蚪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尾巴走了过来。

“贾露特,”蝌蚪小声说,“你还生气吗?”

“不,”贾露特摇摇头,“是我不该吼你。”

“我是说,他们欺负你——我知道你不是叛徒,你不要生气。”

“没关系,我不在乎。”

“那,你还愿意跟我一起玩吗?”

“你忘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贾露特咧开嘴笑了。

“那,你还唱歌给我听吗?”

“当然了。”

“你会学眼镜蛇王咝咝叫吗?你会学下雨哗啦哗啦响吗?”蝌蚪蹦跳起来。

“要多像有多像。”


8.

祭司们几经商榷,最终选择在一个细雨濛濛的天气里为干皮举行仪式。在干旱的季节里,这样的细雨意味着神灵额外的赏赐和祝福。

雨颂的族人们恭敬地围绕在雨石的脚下,干皮站在圆圈的中间,就像贾露特的成年礼那样。穿着异族的服装的干皮身上装饰着雨颂的配饰和纤细的藤萝,在贾露特看来,他怪里怪气,像棵挂满各色浆果的树。

大祭司苏-楔显得有些激动,一位对雨颂的神灵怀有敬意异族人意味着部族的希望。他接过苏-睨捧来的雨水时,双手甚至都有些颤抖。

“异族人塔格里亚拉特拉·安尼拜尔,你对神灵的忠诚使你获得这样的殊荣——”苏-楔小心地将手指沾上雨水,举向头顶,“伟大的雨石在此见证,你将成为雨颂部族的一员,以雨颂的甘苦为自己之甘苦,以雨颂之命运为自己的命运。”

干皮深深地弯下腰来,接受大祭司抹在他额前的雨水,人群欢呼起来。苏-楔示意族人们保持安静,他神情肃穆地从长者苏-窦手里拿起一只精美的号角,高举过头:“神谕者塔格里亚拉特拉·安尼拜尔,这是部族赋予你的伟大使命——你将踏上西方那片天空之中的沙洲,用这只号角召唤暴风雨降临,让雨颂重归平安富饶!你愿意接受这个使命并为此付出全部努力吗?”

“是的,我愿意。”干皮平静地说。

整个部族再次欢呼起来,他们奏起美妙的乐曲,环绕着伟大雨石和他们的英雄翩翩起舞,苏-楔代表部族向这位新成员赠送了贵重的礼物。当干皮看见那枚硕大的、带有暗绿色花纹的蛋时,眼里冒出了光亮,连忙把手里的号角塞进挎包,双手捧着蛋将它抱在怀里。


干皮坐在属于自己的新棚屋里,屁股下面铺着一条松软的水草织毯。“我说小家伙,”他朝贾露特晃晃号角,“你会玩这东西吗?”

贾露特摇摇头。

“那,”干皮小心翼翼地把绿蛋从怀里拿出来,“你认识这个吗?”

“这是个蛋。”

“废话,我知道。你知道它里面有什么?”

“有……蛋黄?”

干皮无奈地摇摇头,思索片刻,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贾露特凑过去看,那东西很沉重,像许多片方形叶子或者薄皮革叠在一起的样子,干皮把它拿在手里,从中间展开,每一张叶子上面都画着看不懂的圈圈点点。干皮一边翻着那叠叶子,一边看看那枚绿蛋,好一会之后他停下来:“看,差不多就是这个吧?”贾露特凑过去,看到画面上有一只绿色花纹的蛋,蛋的旁边有一头可怕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翅膀的顶端还长着爪子。

“好像是吧……”贾露特有些害怕。在微微晃动的萤火灯笼下面,画上的怪兽似乎就要动起来似的。

“就是它了!”干皮啪地一声合上了手里的东西,摸摸怀中的绿蛋,“回你的地方去吧小家伙,该睡觉了。”

那是贾露特最后一次见到干皮塔格里亚拉特拉·安尼拜尔。


9.

漫长的旱季让整个部族陷入困境,大祭司苏-楔变得越来越焦急,干皮的不辞而别使部族的希望变成泡影。但苏-楔仍然抱有一线希望,他猜想或许行踪不定本来就是异族的怪癖,或许有一天干皮能像从前那样从天而降。于是他派了几名可靠的神谕者轮流把守干皮的棚屋,不许其他族人靠近。

从干皮失踪的那天起贾露特就没睡过一次好觉,各种疑问和思绪在他的脑袋里日夜纠缠、四处乱撞。他隐约觉得,大祭司不应该把绿蛋送给干皮,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对干皮那么信任,但他又不允许自己这样责备大祭司——所有人当初不也是糊里糊涂就信任了干皮吗?自己不也是等到事情发生之后才又想到这些的吗?可是如今整个部族面临的困境不仅仅是干旱,而是族人们心里渐渐产生的绝望。必须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贾露特觉得这个人应该是自己。

第二天深夜,一个矮小的身影穿过树丛从干皮的棚屋附近跑过去。守在棚屋附近的神谕者发现了这影子,立刻敏捷地抓住了对方的尾巴。但当他借着昏暗的月光看清那条暗紫色的尾巴之后,又慢慢地松开了手。

“贾露特,是你?”

紫色的影子慢慢从树丛中退出来,转过身:“穆斗,是我……”

“你不能来这。”

“我知道……”贾露特小声说,“但是我必须来……”

穆斗看着贾露特没有说话,仍然挡在他面前。

贾露特垂下头:“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整个部族都不信任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来,“但是把干皮带来的人是我,见证和监督他接受使命的人也是我。可能干皮已经抛弃了他的使命,但是我不能。不管用什么办法,也不管有没有办法,我都要把这件事做下去。”

穆斗默默地听着。贾露特的语气中仍然没有什么自信,但却多了一种难以动摇的坚决。

“不,贾露特,”穆斗摇摇头,“穆斗不会给勇士挡路。”年轻的猎手轻轻地向后退了两步,“去吧,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贾露特惊讶而又感激地看看穆斗,快步跳进干皮的棚屋。

干皮只带走了那枚绿蛋而把其它雨颂的东西都留在了棚屋,甚至把一些旧物也扔在了这里。在这些胡乱堆放的杂物中,贾露特找到了那只神圣号角。不过,贾露特没有时间仔细看过这件尊贵的神器,他听到穆斗敲墙发出的信号,又赶紧从杂物中又拣出几样东西,匆忙溜出了棚屋。

贾露特回到自己的棚屋,小心地展开一张画满图画的大幅皮革——那是干皮的东西,每当苏-楔交给他新的任务时,他都会看看它,很快就知道要去哪。贾露特知道,那上面画着的是整个休萨拉的山脉、森林和河流。他花了好长时间寻找,站在那张皮革上,反复调整它的方向,终于明白了该如何使用这幅图画——当他站在图上,面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传说中漂浮在天上的沙洲就在最远的前方。

贾露特明白了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戈洛克能够登上那片沙洲,因为他们没有能飞的翅膀。虽然干皮也没有翅膀,但他有一只可以骑乘的大鸟。看起来,借来的翅膀也可以飞上天空,可是到哪去找这么听话的翅膀呢?

贾露特使劲地想着,可是夜晚的寂静却把睡意吹进他的脑袋,他终于坚持不住趴在毯子上睡去,却被一个硬硬的东西硌疼了。那是贾露特用水晶跟干皮换来的小东西,他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现在,贾露特把这个小小的闪亮东西拿在手里,突然发现那上面有两个很细的小孔,像是雨颂族人们做的哨子一样。贾露特把它放在嘴边试着吹了吹,它竟然真的发出了尖锐的哨音。紧接着,杂物堆中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一个拳头大的圆球滚了出来,在贾露特面前裂开、翻折,变成一只闪着银光的松鼠。没等他反应过来,松鼠“唧”地叫了一声,飞快地蹿出门口,贾露特立刻跳起来着追了出去。

松鼠没头没脑地乱蹿,贾露特手忙脚乱地追赶,跟着松鼠跑出了村子,一直追到悬崖的巨石。松鼠在巨石上跑了两圈,噗通一下掉下了瀑布。

贾露特小心翼翼地向前蹭了两步,朝下张望,看着瀑布汹涌的水流。突然,他跳起来,连蹦带跳地朝村子跑去。


10.

贾露特不仅听见了瀑布的声音。透过水流的轰响,他听见瀑布下传来的细碎的人声和另外一种比水声粗重的轰鸣。贾露特想起来,他在石头上看天的日子里偶尔会见到一种奇特的影子从天空中闪过,像是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大鸟。它们从瀑布下的沙滩上起飞,尾巴后边拖着飘带一样的白云。那时他以为这是自己半梦半醒间的幻觉,但见识了干皮的坐骑之后贾露特明白了那种金属的大鸟也是一种骑乘的工具。

就算没有干皮,贾露特一样可以飞上天空。就算没有干皮,贾露特也要完成伟大的祭仪。

贾露特花了两天时间,制作了一条够粗够结实的绳子,磨利了一把鱼骨小刀,最后用坚韧的鳄皮带子绑住号角,学着干皮的样子把它拴在腰间。

这也许是贾露特有生以来做过的最重大的决定,但他并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样激动不已,反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选了一个晨曦微茫的清晨,带上准备好的物品悄悄离开村子,穿过村外的灌木丛爬上南端的巨石。在巨石下面、荒草掩映之间有一条隐蔽湿滑的小径,蜿蜒地通向悬崖下的河滩。贾露特拨开草丛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声响,他回过头,看见穆斗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

“决定了?”穆斗并没有走近,只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贾露特,“有没有想过怎么回来?”

贾露特愣了一下,很快又平静地摇了摇头。

“那边,”穆斗指向西边遥远的群山,“我知道有条河从那里流过来,想办法找到河的源头,它一定能带你回到这里。”

“谢谢你,穆斗。”贾露特轻声说。

穆斗点点头:“你很勇敢,贾露特。我不能阻挡命运的安排。”

贾露特微笑了一下,再次拨开面前的杂草:“穆斗,这不是命运的安排。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随后,他钻进草丛,消失在穆斗的视线中。

当贾露特潜入河滩时,那里的干皮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帐篷外的篝火还剩下一些没有燃尽的火星。贾露特蹑手蹑脚地来到河滩上的金属大鸟旁边,小心地钻到它们的肚子下面,仔细查看着它们的构造:这些大鸟有着结实的脚爪,可以让贾露特攀在上面;两条中空的尾巴大概就是喷出云朵的地方,他应该小心避开这里。贾露特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安静地趴在大鸟下面,他要等着干皮来开动它们才能知道哪一只会飞往他想去的地方。

太阳很快升起来了,营地里的几个干皮伸着懒腰走出帐篷,懒洋洋地相互招呼。贾露特小心地藏好自己,一边悄悄挪动身体观察干皮的行动,幸好盆地四周的几条瀑布一刻不停地轰轰作响,他不小心发出的轻微响动才没有被干皮听到。热烈的太阳很快晒热了河滩上的沙土,还好贾露特躲在大鸟的阴影下面才没有被活活烤干。

将近正午,河滩上才迎来第一位乘客,接着,几只金属大鸟也陆续载着乘客飞走,还有几只从别处飞来的大鸟也降落在这里。贾露特发现河滩上的大鸟分成三拨,最靠近帐篷的几只飞往南边,贾露特藏身的一拨飞往东边,位于中间的那拨才是飞向西边的,他必须想办法跑到中间才行。但是在满是沙土的河滩上找不到可以隐蔽的植物或者石头,他只能等待时机。

贾露特摸摸挂在腰间的号角和身上的绳子,像爬虫一样慢慢在大鸟底下蠕动。终于有那么一瞬间,几个干皮都背过了身,贾露特飞快地蹿过两排大鸟之间的空隙,滚到另一只大鸟下面,脑袋却撞到了大鸟的肚子,发出铛的一声。还没等贾露特捂住撞疼的脑袋,一个干皮就朝这边走了过来。

“咕咕,咕呱!”贾露特想都没想,立刻叫了起来。干皮听到蛙叫,停下了脚步,用听不懂的语言咕哝了一句便走开了。贾露特花了好一会才平复了心脏的狂跳,慢慢取下挂在身上的绳索,把自己和大鸟的脚爪绑在了一起。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等着大鸟的翅膀带他飞上天空。


11.

大鸟乘着盆地的风和瀑布激起的水雾起飞,它在瀑布上空盘旋着升高,然后朝着西方飞去。

贾露特攀在大鸟的爪子上,用绳子紧紧地把自己和鸟爪绑在一起。空中的风远比地面上要强烈,贾露特只有不断舔湿眼睛才能保持视线的清晰。他看见河滩上的干皮和干皮的帐篷都变成玩具般大小,河流变成了一条条闪光的细带,森林仿佛是毛茸茸的小草。贾露特朝村子的方向望去,并没有从密林中找到它的影子,却发现了雨颂急湍的东岸那片暗黄色的斑痕,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大鸟不紧不慢地飞着,贾露特不断被冷风吹袭,眼睛开始燥痛起来,但他还是忍不住一直向下眺望:大地越来越像干皮的那副画,河流、山丘、森林的轮廓渐渐清晰,贾露特发现那种暗黄的疤痕不止一处,而是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暗色斑点零散地嵌在绿色中间,即便是没有斑点的地方,也有些树木稀稀落落,无法完全遮蔽住地上的土壤。贾露特这才意识到,干旱和邪秽危及到的不只是雨颂部族的生存,也危及到其他的戈洛克部族,甚至是小狗人和整个休拉萨盆地。

强烈的风让贾露特的皮肤也开始疼痛,他努力望向前方,西边的山脉已经现出了轮廓,迎面而来的冷风中也带来了极细微的咸涩气味,就像先祖的记忆。

就在这时,大鸟突然颠簸起来。一束蓝色的光芒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擦着大鸟的身体划过,大鸟猛地倾斜了翅膀,上面的干皮也大叫起来。贾露特费力地扭转身体朝身后看去,另一只干皮骑在一头巨大的飞兽上,朝大鸟直冲过来,像一头凶猛的猎鹰。大鸟开始发出哒哒的轰响,朝飞兽喷出一团团火焰。贾露特的耳朵被巨大的响声震得嗡嗡作响,他随着大鸟在空中翻飞旋转,炽热的火焰和冰冷的光束不断从身边飞过,有几次,贾露特甚至看清了擦身而过的飞兽上那只红发獠牙的干皮。

这是干皮和干皮的战争,贾露特想,就像神谕者遇到小狗人一样。但是干皮的战斗远比神谕者和小狗人之间的战斗更为激烈,贾露特就像一只趴在猎豹身上的跳蚤,随着大鸟颠簸翻滚,晕头转向。大鸟喷出的火团灼热了周围的空气,贾露特只好闭上眼睛,忍受着被灼烧的疼痛。突然,一股凛冽咸涩的气息冲进了他的鼻子,贾露特睁开眼,在暗色的山峦之间,一片白色的沙洲豁然出现在他的下方。他颤抖着摸出藏在皮带下的鱼骨小刀,割断了身上的绳子。

一瞬间,烈风吹散了火的炽热和大鸟的轰鸣,贾露特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张开双臂,让先祖的气息穿过自己的身体,朝着那片纯洁的白色坠落下去。


12.

柔软的细沙贴着贾露特的脸,细小的沙粒随着呼吸钻进了他的鼻孔,贾露特打了个喷嚏,从地上爬起来。

纯白的沙洲上只有贾露特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在他身后,高耸的山脉将盆地隔绝开来;在他面前,一座高耸的石柱沉默地矗立着,沙洲尽头是夕阳下金色的大海。

贾露特呆呆地看着这奇异的风景,过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他伸手摸向腰间的号角,却什么都没有碰到。贾露特的脑袋嗡的一下胀大了,慌忙低头寻找,脚下只有鱼骨小刀和半截绳子掉在不远的地方,哪里还有号角的影子?!贾露特发疯地绕着沙洲跑了一圈又一圈,最终瘫坐在地上。

也许,号角就在两只干皮交战的时候掉到了山里,也可能在大鸟飞行的途中掉了下去,或许贾露特在钻到大鸟肚子下的时候它就已经掉了——现在,它可能在任何地方,却偏偏不在他的手里!

贾露特无力地垂下头。此刻,他置身的安静世界就像一个令人绝望的梦境。

、贾露特,你准备好了吗?你愿意接受这个使命,并为之付出一切吗?”曾经的梦境中,他勇敢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是的,他确实准备好了,他愿意付出一切,但却丢失了付出一切的资格。

从一开始这就是异族的使命。“这只号角是雨颂的神器。只要你吹奏出正确的乐曲,就能召唤暴风雨的力量。”苏-楔把号角交给干皮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贾露特想起苏-楔的话,心中一动:也许,只要能演奏正确的乐曲,也并不一定要使用号角。贾露特没有了号角,但他还有一副可以歌唱的喉咙。

贾露特重新爬起来,抬起头看着高耸的石柱和金色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开始轻轻地哼唱。

他不知道正确的乐曲,只是信口唱着。他想告诉神灵,一个小小的神谕者来到这里,只想让神灵听见他的声音。他是多么无望,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但他愿意用全部身心为休拉萨的生命祈祷。

微风开始轻轻吹拂,拨动静默的空气。贾露特继续唱着,他感到有些哀伤——他想起他的村庄,那里日渐凋萎的森林和干涸的河流;他想起他可爱的族人们,忧郁在他们脸上挥散不去。

平静的海面开始轻轻荡漾,微风带来潮湿的气息,滋润了贾露特干裂的嘴唇。他发自内心地微笑了,那清凉温润的风唤起了童年的回忆,歌声也开始欢愉起来。他想起自己学过的每一首歌谣,那是长者们用苍老的声音教会他的、皱巴巴的歌谣,此刻却是那么生动鲜活。

渐渐地,海上金色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一片片云朵开始在天空中汇聚。贾露特高兴极了,他高举起手臂,放开喉咙大声地歌唱。云朵慢慢遮蔽了天空,密集的水滴躲在云层后面,不停地颤抖。贾露特摇摆尾巴,湿润的风开始鼓荡;贾露特蹦跳起来,轰隆隆的霹雳滚过天空;贾露特翻一个跟头,硕大的雨点欢快地从云朵中纷纷落下!

贾露特用全部的力气唱着,这是一首从未有人听过的歌曲——暴风雨席卷着天空和大地,冲刷着所有的污秽,注满一条条河流,滋润干裂的泥土,擦亮每一片叶子。

贾露特高昂地唱着,从未如此响亮——人们在暴雨中舞蹈,鱼群在急湍中欢跃,幼苗钻出了土壤,休拉萨的土地繁华茂盛,万物丛生!

那些看不见的风和雨的精灵围绕着他,跟着他一起歌唱、舞蹈;蓝色的风和金色的雨水拥抱着他,小小的贾露特,雨颂勇敢的战士,伟大的休拉萨之子。他忘情地歌唱着,这首从未有过,却又永不停歇的丰饶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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