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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枝半影之地

作品:花间

全一章
2022-09-29

盛世凋零,诗人老去。


诗人曾在风流倜傥的王爷开满花的庭院里弹奏琵琶,俘获了年少公主的芳心;也曾状元及第,醉倒在曲江宴上;还曾远赴大漠,把孤烟、落日与长河写进诗句;又曾身陷囹圄,在死刑前一刻才接到赦免的诏书……如今那开满花的庭院早已易主,美丽的公主远游不归;教他弹琵琶的朋友在曲江池畔身首异处,而那时他躲在寺院里服下哑药,一言不发;军中的故人大半战死沙场;用官职为他换来赦免的兄弟也已长眠地下……就连大唐,繁华、富庶而强盛的大唐,不仅在人类栖息之地,在更广阔的群星世界中也熠熠闪光的大唐,同样已经老去。

长安城里那些来自不同时间和世界的游子们,便纷纷离去了。

曾经一度,祂们是如此众多,长安城因此严格执行宵禁——是如此的繁华的都市,人们本应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却在二更后严令不得私自出坊。那些喜爱长夜冶游的五陵少年、越到深夜越妖娆的教坊名姬、以及只有在夜深更阑才灵感勃发的诗人们,无不痛恨这样不近人情的禁令。当然,也有传说——非常接近真相的传说,这是因为二更后长安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相聚、痛饮、交易、吵闹,寻欢作乐和寻衅滋事的,是那些不属于此世的千奇百怪的生灵……那时的长安城,太阳系第三行星上最耀眼的都市,是彼方来客在世上刹那的乐园。

乐园荒芜了,祂们便纷纷离去。

披着轻纱、满身璎珞的飞天离去了。祂们是酷爱音乐的种族,唐人从祂们那里学会了横吹长笛、反弹琵琶、踮起脚尖旋身起舞,披纱和璎珞也在仕女中流行不衰。当然,没有人能像飞天一样衣带飘飘、御风高蹈,只把那妙曼空灵的舞姿留在一处处壁画上,而那些壁画从此以后也湮没在灰尘与风沙中。

贪婪而野蛮的饕餮离去了。祂们是最早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异族之一,古老的青铜器上便已凝固着那狰狞的面容。几千年过去了,祂们依然醉心于制造混乱和死亡,有时甚至会披上力士和勇者的皮囊(——通常都是体型高大肥胖的),投身于人类的杀戮与篡夺。就在不久前,其中一个还窃取了大唐最骁勇彪悍的节度使的皮囊,起兵作乱,攻陷了长安城,使中原大地再一次硝烟四起,也将大唐从繁华的顶峰推进衰败的深渊。

没有形体的原人离开了。祂们是宇宙中最古老的种族之一,这些黎明的众神早已抛弃了身躯,只是一缕缕思维的光束,在群星间倏忽来回。长安城的原人是主张复古的一支,借助人们的回忆、憧憬、欲望和念想,幻化出栩栩如生的形体,留下或美丽、或恐怖、或哀伤的传说。有人说祂们其实仍然在渴望真实的身体,也有人说那只是漫长无聊的生命中偶尔的游戏。

但祂们对诗人非常友好——就像所有在进化的道路上走得太远的古老种族一样,原人珍惜新生种族中那些纯净的灵魂,也许这是祂们对这个宇宙还不曾厌倦到底的原因。

偶尔偶尔,当诗人太过寂寞,祂们就会以逝者的形象出现在他身旁,朋友、兄弟、红颜知己,甚至是远游的公主、还有三尺白绫赐死的绝世的美女……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从来不是。

而离去时祂们只在似幻似真的梦境中告别,裂缝中一些闪烁的光影,耳语般的思绪,“再见了,我们天才的诗人,谢谢你带给我们的那些美好时光,那些美妙的感受……”

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诗人感受到来自裂缝深处的震颤,裂缝正在极其缓慢地闭合,仿佛感应到某种不可思议的巨变。千百年来,无数异世界的生灵穿越而来,而今,他又一一目睹祂们穿越而去,仿佛逃离。

黑色翅膀的药叉飞走了;迷雾般的混沌飘走了;闪着蓝色幽光的鲛人像流水一样消失了;青鸟化身成点点星光消散了……就连那些最可怕的种族,铁血的摩陀、妖异的飞头、白骨般永久渴望鲜血的魔姬、密密匝匝潜伏在死水中共用同一个新娘的蜮族,甚至以手掩面的斑驳的石飞天……所有的异族都离去了,祂们以人类难以理解的方式感知到裂缝的异变,又仿佛那些狡猾的生物逃离将要沉没的大船。据说,长安城的夜晚从未如此安静、如此冷清,就连巡夜的士卒也开始玩忽职守。而诗人的辋川别墅的夜晚,却从未如此拥挤和热闹。

最后来到的是一位老朋友,他也是一位诗人。——好吧,这是一个唐朝的故事,注定会出现不止一个诗人。

诗人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有点妒忌这位朋友。曾经,他们还都年少轻狂,不知节制地挥霍着才华与意气,又对同一位高贵的女子怀抱着隐秘而热烈的爱恋的时候,两人之间确实很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

之后世事沧桑,各自的数十年,离乱、忧患、生死、荣辱……早已把年少时那点意气之争,化作回忆时带点温暖又有点感伤的往事,足以照亮花间月下,一壶好酒的重逢。

月光落在酒杯里,清亮而芬芳,仿佛往日时光。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写酒与月光,果然再没有谁比你更擅长。”

“总不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清雅从容。”

当两位诗人久别重逢的时候,通常会先赞美一下彼此的诗句。

然后回忆一下共同的朋友——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那是你未见过他喝得烂醉抱着松树狂吐的样子。”

“便是这棵松树么?”

“便是这棵松树。”

“那我们还是换一处吧……”

说笑之后,会有那么片刻的沉默。再有人开口的时候,话题就会变得沉重和忧郁一些。

“究竟,终老孟一生,从未真正隐居吧。——若是看过那些,”诗人遥指长安城的方向,“又如何甘心不得投身其中。”

“然而吾友,若是看到过彼处,”朋友则转向裂缝的所在的山谷,“便会领悟到,此世的万般,是何等微不足道,直如泡沫与幻影。”

“可你我仍留在此处,不是吗?”

“是啊,你我皆未曾赴约……”

月影渐渐隐没时,星子光现,就像看不见的风,吹过无边无际的深色织锦,点点粟金摇曳闪烁。曾经一度,如此高不可及的夜空与星光,也曾温柔地俯下身来,环绕在他们身旁……就像是那样高不可及的公主,也曾与他们把臂痛饮,纵酒高歌,在宵禁鼓声后的朱雀大街上策马飞奔,将恣意的笑声洒落在夜雨冲刷的长安城;又曾跳上偶然停落昆明池畔的星槎,直至泛舟天河,看万千星辰在无尽的时空中回旋、绽放、燃烧、熄灭、迸裂、沉寂……仿佛虚空中反反复复开落的繁花,寂静里来来回回拨响的弦乐……没有风,他们的衣袂与发丝却在透明的夜色里缓缓飘荡,映着天光与星辉,她的泪滴散作水晶的碎屑,浮动在周遭,渐渐飘远,据说在这远离尘寰的空间中,生灵之泪永不干涸,只如散珠碎玉般飘向四方……于是,在余生岁月里,每一次长夜独立,他都忍不住想象,某一缕拂过的夜风中,是否还带着那一夜她眼角泪水的凉意?以及此刻的她正在怎样的世界的哪一片星空下,欢笑,放歌、纵酒,或是落泪。

“未曾践行与公主的约定,你可曾后悔?”

“许多回,一直……”

许多回,一次又一次,当世间的风雨冷的难以承受时,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轻柔而急切,带点踌躇,却又坚决:“原来彼岸尚有万千世界,我等何苦囿于此时此地,如此奇缘仙机,百年不遇,岂可错过?我意已决!君可愿同往?”

每一次,他都会脱口而出:“我愿!”一如当年那个轻易说出的承诺。然后,他便会想起,年少的自己,又是何等轻易地背弃了这样的承诺。

一次,又一次,他伸出手去,想象着在那最后的时刻,星槎即将升起的瞬间,她喊出他的名字,将披帛的一端抛向他的刹那,如果他伸出手去,抓住它……然而时光流逝,指间空空,那一刻她的脸已在回忆中变得模糊,仿佛他从未看清过那一刻她的脸上是怎样的神情,是兴奋,是惶恐,是急切,还是希冀……他们的年少任性、美丽骄纵的公主,就这样独自去往了群星之间。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朋友以箸击盏,吟唱很久之前的诗句,诗人也不禁按节相和,“天长地远魂飞苦……忆君迢迢隔青天……长相思,摧心肝……”

那一刻,所有曾经的爱恋与痴迷仿佛又回来了,但只有一刻而已。他们已不复曾经的年少气盛,多情易感,而他们的公主,也早已不在长安,世间只余风雨、传说与流年。

“吾友,我们究竟是为何,未曾与她同往啊……”

一次又一次,他也这样问自己。而这样的问题注定无法回答,屈子为何告别了山鬼,子建为何辜负了洛神,巫山神女为何独自徘徊云雨之间,穆王八骏为何不再西行……若是在年少时真的抛下这一切,随她而去,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片星空下,此时的他们,又该怎样回忆这月色下的终南山、长安城与大唐?

而他们的远游的公主,是否也会有那样的时候,在回忆中思念着故乡?

“须是何等的勇气,何等的不羁,何等的心性与性情,才能放弃这世间的一切,只为了一番前途渺茫,不知生死的游历。我们的公主,吾友,我知你爱慕她至深,我也如此,而她确实值得我们的恋慕之情。”

“所以,这一回我再不会错过了,我要去寻她。吾友,这一回,你可愿同往?——怎么?为何如此看我?难道你也觉得我终于是疯了么?”

“如实说,很多年前我便觉得你已经疯了。”

“是因我曾在陛下面前脱了靴子写诗?还是把御赐的貂裘当了换酒?或是你真信人们所说,我曾喝醉了跳到江里去捞月亮?”

“是,我真信,这些都是你干得出来的。”诗人也忍俊不禁,而笑意终于变成一声长叹:“星槎已逝,浮空漫漫,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游?”

夜色已深,朋友的笑声惊动了树上栖息的鸟儿,又或许惊鸟不仅仅因为这低沉的笑声,还因为空中气息的流动,似有似无的清越的长鸣,以及夜空中缓缓现出的巨大的阴影,如此巨大,状若垂天之云,不知其几千里,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此世与彼岸之间,尽管极目而不能穷尽其边界和轮廓,诗人却还是立刻认出了那传说中的生灵。

“星鲸!”

“是的,北冥之鲲,既是彼方所谓的星鲸。”

朋友的笑声清晰却又缥缈,周遭的景象也变的深邃却朦胧,仿佛沉进了看不见的深水中,这虚幻的水流不知何时涌起,托起幻境浮于现实之上,渐渐凝固,又渐渐剥离,如同看不见的造化的大手,揭开一重世界的拓印……

“我要去寻找她,并将长安与大唐带给她。”

透过星鲸半透明的身躯,能看到隐约的轮廓在其上勾勒,仿佛无尽的长卷缓缓展开,重檐、飞角、宫墙、御沟与垂杨、笔直的长街与整齐的里坊、巍峨的城墙、曲江与泾水、山丘与长河、繁花似锦的平原与田野、落日熔金的大漠和草原、耀眼的雪山和蜿蜒的长城、星罗棋布的湖泊、交织的河道、城池、村落、道路、人烟、马蹄声与桨声、灯影和烟花、晨钟暮鼓、笑语欢歌……那确实是长安城,那确实是大唐,却又不是此时、现世,日渐倾颓衰亡的这一个。

那是他们年少时的大唐,是传说中的长安,在大地之上,群星之间熠熠闪光,太阳系第三行星上最恢弘的国度,最耀眼的都市。

“来吧,吾友,与我同行,我们把长安和大唐带往星际,带给我们的公主。”

再一次,彼方的通途就在眼前,诗人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然而再一次,他没有回应那向他伸出的手,而轻轻挥了挥衣袖,一个告别的手势。

“永别了,吾友,若是遇见我们的公主,请致以我的歉意和爱意。”


那一夜,巨大的鲸影掠过长安城的上空,隐隐的轰鸣在终南山谷中回荡,又归于宁静,夜色清明。

那一夜,诗人写下这样的诗句——

  浮空徒漫漫,泛有定悠悠。

  无乘及乘者,所谓智人舟。

  讵舍贫病域,不疲生死流。

  何津不鼓櫂?何路不摧輈?

  空虚花聚散,烦恼树稀稠。

  灭相成无迹,生心坐有求。

  念此思佳人,不到莫相尤。


下图来自《Doctor W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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