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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枝半影之地

作品:故事猎人

全一章
2022-10-16

这个故事已经开始凝固,仿佛一颗璀璨的宝石,年轻的猎人将它轻轻翻转,光影折射,时空移换,流传的脉络清晰可寻,从她最初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一间嘈杂的小酒吧里听到它开始,直到此刻,安静而又灿烂地躺在她的掌心。

这孩子干得不错,我暗暗点头。这是一个小故事,毫不起眼,也没什么特色:四个勇士去屠龙,趟过一条大河,烧断了河上的铁索,闯进龙穴,却发现龙已经老去,不堪一击,三个勇士想要杀掉它,另一个勇士更加年轻,更有同情心,愿意用自己应得的财宝,换取老龙的性命。于是三个勇士瓜分了龙的宝藏,年轻的勇士则得到了龙的祝福,和一颗珍藏在它口中的宝石。最后,凭借这颗宝石的力量和魔法,他赢得了公主的芳心,成为国王。

龙、勇士、宝石、公主……这样的故事实在太多,也太过相似,即使是我,恐怕也不会留意。但这年轻的猎人捉住了它,而且相当准确地找到了构成内核的元素:龙、四个勇士、被烈焰烧断的铁索、珍藏的宝石……故事在流传中演变,龙有时在悬崖之上,有时在大河的尽头,有时在深不可测的山谷,有时在遥远的海岛……勇士们则有时是胡须鬈曲的海盗,有时是披着银甲的骑士,有时是虔诚的信徒,有时是劫富济贫的好汉……就这样向前追溯了许多年,直到在威尼斯的一次集会上,一个新的关键元素加入进来:东方。

在遥远的东方,四个勇士去屠龙,趟过一条大河,烧断了河上的铁索,闯进龙穴。其中三人沉迷于龙穴中堆积如山的珠宝,最年轻也最勇敢的一个,找到了躲在洞穴深处的龙,杀死了它,从龙心中取得了一颗珍贵的宝石,获得了非凡的力量,最终成为国王。

年轻的猎人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元素,那一刻,故事开始初具形态。“那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故事真实的内核,实在是太漂亮了!”

于是,这个故事被她握在了手中,无数细小的截面凝固着时光的长河中所有它被讲述、传唱、 铭记和向往的时刻,折射着伴随那些时刻的音乐、气味、颜色、情绪……又透射出核心里真实而温暖的光芒,熠熠生辉。猎人的动机各不相同,财富、魔力、成就感、游历时空的乐趣,甚至,也许,有人真的对创世之树的复苏抱有某种憧憬和责任心,但如果她或他或它或祂,不曾被这种美丽与光芒所打动,就不会成为一个好的故事猎人。

我看着这个猎人,看着她被光彩照亮的年轻的脸,黝黑的皮肤、长长的鬈曲的头发,每个手指都戴着银质和骨质的戒指,从指间到手肘,刺出一圈圈如尼符文,掌心却用深红的海娜画着繁复的曼陀罗花纹,仿佛象征着她从西向东一路追溯这个故事而来的历程。从威尼斯继续向东,穿过地中海和安纳托利亚高原,在巴格达一处开满玉簪和石榴的庭院中,某个星光满天的夏夜,她捕获了这个故事更核心更真实的元素:中国。

四个中国勇士来到白玉佐武城,奉国王之名剿杀盘踞城中的恶龙,他们用火炬烧断了在城门外的铁索,与恶龙激战三天三夜,三位勇士命丧黄泉,最后一位给了恶龙致命的一击,垂死的恶龙吐出宝珠,幸存的勇士捧着宝珠,黯然吟唱——

  坚硬的铁索在烈焰中熔化,

  勇士的鲜血在石头上流淌;

  在这天地变色的时候,

  最高贵的君王也悲哀地垂下了头。

“但这不合理,它并不太像是一个中国故事。”年轻的猎人对此很是困惑,“据我所知,中国的故事里,世间的勇士们不怎么组队屠龙,这通常是神仙、修炼者或是德行优越之人所为。而且,中国——我的天哪!恐怕我的运气这下要用完了。”

我理解她的郁闷,对猎人们来说,这不是一个友好的地方,时间太漫长,记载太多、太纷乱又太详实,而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想象与真实、传说与历史的界限太过分明,故事早早地被归入了不足为凭姑妄言之的渊薮之中,很难为它们的传播脉络扣上最后关键的一环,将它们从虚幻拉进现实,从而萌生出创世之树的新枝。阿拉丁、图兰朵、赵赫兰、辽彼女王……多少热门故事,猎人们趋之若鹜,最终到这里失去了线索,石沉大海。

“但是我遇到了你,”她看着我,眼睛闪闪发亮,“多么幸运!流浪者、诗人、雇佣兵、侍女和老妪,五位传说中的故事猎人,他们都说,老妪最能洞悉本质和真相。”

我看到她眼睛里若隐若现的格纹状光斑,还有她眉骨下的铬色细纹,缠绕在耳廓的蛛网般的微型矩阵,头发里编织着的青铜丝线。我有点好奇她到底植入了多少增强、转译和筛选甄别的辅件,这一代猎人比起我们,可以借助的工具和辅件实在太多,也太方便快捷。但成为一个好猎人的本质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好奇心、热情、敏感、直觉、以及抽丝剥茧的耐心。

当然,我愿意帮助这孩子,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不,我不应该这么说,这不公平,也太煽情。更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已经呼之欲出,我有这种直觉,而直觉是一个故事猎人最重要的工具。此外,我已经在这里盘桓了太久,理应得到回报。

“那么,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孩子。”

从那一刻起,我们检索过万千时光,山河大地,还有浩如烟海的文章记载……最终,它把我们带到了这个南方小城不起眼的小茶楼里,这个春雨蒙蒙百无聊赖的午后,茶楼里没几个人,皆昏昏欲睡,说书之人形容猥琐,声线低哑,就连醒木拍击声都那么无精打采,然而,就在那一刻,故事璀璨的光芒,终于开始暗淡下来。

“老子江湖漫自夸,收古贩今是生涯,年来怕作朱门客,闲坐街坊吃冷茶。列位尊客,上回我们说到吴国丁奉、陆抗皆死,吴主孙皓荒淫残暴。晋益州刺史王濬上疏请伐吴,司马炎准奏,封王濬为龙骧将军,引水陆兵二十余万,战船数万艘,浮江东下……”

“能听明白吗?”我问。没有回答,只见她聚精会神,耳廓上的矩阵伸缩变幻,眼睛里红色的斑点密密麻麻地闪过,与此同时,在她手中,故事的光芒更加黯淡,仿佛核心里有什么正在收敛和聚结。这情形我曾见过不止一次,于这个年轻人却是第一次,我看到她紧张得手指都在发抖,便不再打扰,继续侧耳聆听那来自时光深处,没精打采的说书人没精打采的演绎,小心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消息传来,吴主孙皓夷然不惧,大笑曰:彼等但敢渡江,管教数万战船,皆为齑粉。

“原来就在吴都江上,西陵峡至三山一带,曾有巨蛟为害,肆虐横行,伤人及田地无数。后得琅琊于吉,于曲阳泉水得神书一百七十卷,以正一斩邪之法,行三五飞步之术,气化三清,立地通天,将那巨蛟收服。又役鬼神运铁数百万斤,铸成铁索八条,地钉七十二枚,将巨蛟锁在江底,这正是:治金为索出神工,长锁蛟龙在此中。迥压鸿庞消蜃气,直临渤澥镇龙宫。

“此后但有战船往来,扰动铁索,惊起巨蛟,轻则浊浪滔天,重则江陵崩塌,往往死伤惨重。寻常百姓商旅,船只上下,却是无妨。

“此时沿江一带,又有童谣,曰:‘阿童复阿童,衔刀浮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原来这王濬小名正是阿童,他闻听此谣,心中惊疑不定,数万战船,逡巡徘徊,竟不能下。

“却说这王濬麾下有四员大将,一齐进帐请战,曰:‘我等愿为将军斩杀此龙,靖平江上。’王濬视之,其一姓刘,名渊,字元海,乃匈奴冒顿单于之后,南匈奴于夫罗单于之孙,左贤王刘豹之子,咸熙年间入洛为质,得司马炎赏识,此番大军南下,刘渊请于军前效力,遂在王濬帐下听令。另三人,一姓白名邕,为秦国名将白起二十三世孙,封宁远将军;一姓韦名楚,为汉初名将韩信之后,为避追杀,取韩字一半为姓,遂改姓韦;一姓元名镇,为乌桓拓跋部人,曹魏景元二年,拓跋部可汗力微遣子沙漠汗入朝,同行诸人后皆归顺,改姓元。此四人皆为名将之后,足智多谋,骁勇善战。

“王濬大喜,遂令四人上前,面授机宜,令其各引水手数十人,乘船暗出,其余战船,后退几十里待命。

“四人船上均载火炬,长十余丈,大数十围,灌上麻油,置于船前,行至铁索处,便点起火炬,将铁索熔化烧断,不到两个时辰,铁索皆断,这正是:打开金笼飞彩凤,熔断铁锁走蛟龙。

“铁索既断,巨蛟再无束缚,一时间翻江倒海,刘、白、韦、元四将催舟上前,叱咤呼喝,欲与之一战。蛟龙便腾空而起,正欲逞凶,忽见刘渊所在,景云四起,红光闪烁,那巨蛟一声长吟,吐出一颗骊珠,正落入刘渊怀中。众人皆惊,方迟疑间,蛟龙已张牙舞爪,瞬息间隐于天际。

“自此王濬楼船,再无阻碍,顺流而下,无坚不摧,水陆并进,势不可挡,吴人望旗而降。不数日已至吴都石头城下。吴主孙皓闻之,便欲自刎,中书令胡冲、光禄勋薛莹奏曰:“陛下何不效安乐公刘禅乎?”皓从之,亦舆榇自缚,率诸文武,诣王濬军前归降。

“唐人有诗叹曰: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后王濬闻听巨蛟飞去时,吐骊珠入刘渊怀中,白邕、韦楚、元镇三人,皆言恐为后患,请奏晋主司马炎杀之。王濬叹曰:‘汝四人探骊,彼独获珠,天命所在,杀之何为?’遂令三人不得多言。

“后晋八王之乱时,刘渊果然割据并州,设置百官,追尊蜀汉后主刘禅,于永嘉二年称帝。这却是后话了……”

必须承认,这段故事我闻所未闻。就像所有酒楼茶肆间此类传说演绎,借着历史的一点影子,看似言之凿凿,实则荒诞不经,然而所有的核心元素都在:中国、龙、四个勇士、被火炬熔断的铁索、珍贵的宝珠……当醒木再次拍响,余音犹在时,故事凝结而成的宝石彻底黯淡,而后就在她的手中碎裂开来,化作细细的尘埃,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颗小小的金褐色的种子,毫不起眼,却让我们屏息凝神。

“就是它吗?”年轻的猎人用眼神问我。

我点头。

我们继续等待,时间仿佛停滞——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时间于我们并无意义,很多时候我们用以计算流逝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而此时呼吸被压得极轻,心跳却不受控制得加速,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简直无法承受……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金褐色种子,躺在她画着曼陀罗花纹的手心。

“对不起,孩子,我很遗憾。”

从故事的种子中萌生出创世之树的新枝,这是每一个猎人的梦想和使命,我曾经历过那样的时刻,但不是现在,不是此刻。

不是这位年轻的猎人。

“现在,我该怎么办?”她握紧那颗珍贵的种子,有点茫然地问我。

“你可以把它收藏好,从这一刻开始,向各个方向继续寻找,如果运气好,也许就在下一刻,但也有可能永远不会找到。”

“我听说有些上了年纪的猎人,收藏着满满一罐这样的种子。”

“我们是不会用罐子来装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一定之规。”

“会有人愿意买它吗?”她忽然问我。

这倒是新鲜事,至少我从未遇到。年轻人永远能让你吃惊,这是他们最可爱的地方。

我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如此年轻,肌肤光滑细腻,沮丧、失望和郁闷之类的情绪,必然无法在这样的脸颊上久驻。于是我说:“出个价吧,孩子。”


就这样,我买了一颗故事的种子,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是为什么不呢?我已经在这里盘桓了太久,理应得到回报。

当故事凝聚成宝石,它折射的光华能将你带往任何故事存在的时空,然而宝石转化为种子之时,你就只凭着一个个具体的念头和想法,让它带着你在时空之中搜索寻找,寻找它最初诞生的那一刻,曾真实存在于世上的一刻。

我是否说过,要成为一个好的故事猎人,你要有好奇心、热情、敏感、直觉,以及抽丝剥茧的耐心。

还有一点我没有说,但是最重要的,那看似虚无缥缈,却必不可少的运气。

我将种子握在手中,闭上眼睛,让它带着我,去往某个时间,某个地方……我知道它们的存在,时间长河中的一段,无限世界中的一点,并不精确,但已足够。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将看到什么,我将看到四个人——我知道他们是谁,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聚到了一起……

长庆中,元微之、刘梦得、韦楚客同会乐天舍,论南朝兴废,各赋《金陵怀古》诗。刘满引一杯,饮已即成,曰: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江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白公览诗曰:“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于是罢唱。

必须承认,我有一点忍俊不禁,从真实到故事的演变中总是有微妙的荒诞之处。但更多的是喜悦,隐约的温热在手心微微起伏、跳动,就好像冒出了一眼极小极小的温泉,我知道,当我睁开眼睛,将看到这一颗故事的种子,破壳吐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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