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碧莲跌下楼来,内里便换了一人,却依旧是马生的通房,便急着侍疾,要看马生究竟是何模样,这个枕边人做得还是做不得。待入内定睛一看,只见那马麟如果然生得面若傅粉,只这粉面就好似白胖的炊饼;唇如涂朱,只这朱唇却嵌着焦黄的牙齿,都道美温温的颜面,未免肥腻,黑鸦鸦的鬓角,又太过油润,只这几样,就把个碧莲惊得却步不前,随他广颐方额、秀眉妙目,也于事无补了。心道罗氏也不瞎,莫氏也不盲,如何竟将此君目为璧人,呼作檀郎,全忘了便是当日碧莲,看待她家老爷,亦是天上少有、人间难得,欢喜得要不得。却原来马生的姿色,在人群之中,倒也好算中上,又成日里顾影自怜,百般修饰,衣裳浆得笔挺,发髻梳得油亮,指甲留得修长,周身熏得喷香,摇摇摆摆、风流倜傥地走来,也只得当他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此番病中,犹勉力妆点,究竟心有余力不足,兼着双目无神,印堂发青,虽肥却虚,虽白却惨,偏这碧莲纵然记不真切,依稀曾见识过多少天人之姿,绝代容光一般,骤眼看马生,不由得失惊打怪,张惶起来,心下思量:眼前这人,莫说热肉相凑,便是教他蹭上一蹭,挨上一挨,也算我晦气。偏生已经做了他的通房,着实恼人。还好此刻他病势沉重,想是做不得那事儿,我只推摔得狠了,不在跟前服侍就是。
却又有一样怪异处,也不知为何,碧莲但拿眼睛将马生面上觑了一觑,便晓得他不是个英年早逝的面相,心下更是不快。思忖倘若他果真一病不起,倒也干净省事,且不管日后如何,也免得教他挨着身子,将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俏佳人,与这等斯文鹿豕同眠共枕。偏生他又眼看是死不了的,非但不死,只怕日后还有些小造化,这半截的老爷和通房,竟还要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却如何是好。莫若寻个由头,触他霉头,拼着惹马生发作一番,想他素日自视甚高,难道真会把个枕边人胡乱配了小厮、送了朋友,甚或发卖到腌臜地方,好与旁人做同穴兄弟不成?无非打入冷宫,减些用度,受些磋磨而已,总好过与他肌肤相亲,由他抡枪使棒地混摆弄。再者还有罗氏,后宅之人,只要不肖想家主,将主母奉承好了,便是偷奸耍滑、好吃懒做的本钱,况罗氏又不比莫氏,原是个耳根子软,主意不定的,当日碧莲那样轻狂,罗氏犹将她当心腹一般,换做自己,假以时日,怕不是能教她推心置腹,视如娇女弱妹。
这边碧莲思量已定,便要伺机而动,却不料马生病势沉重,先将妻妾通房叫来,使各言其志。碧莲心下好笑,暗道竟真有这样的呆人:你但有一口气在,问妇人们守是不守,岂有说不守的?哪怕你明日入土,她们后日嫁人,今日问起时,一个个也要指天誓日,之死靡他。况多少英雄豪杰,身后姬妾犹自星流云散,你一个家境略从容的平头百姓,自诩名士,其实草包一个,连分功名还未挣得,但虚耗祖业,坐吃山空,又一儿半女也无,教一对如花似玉的佳人,拿什么替你守,又凭什么替你守。心知如此,却不言语,只看罗氏莫氏如何作答,不出所料,那两个都争着要做节妇,一个哀哀切切,做出无限情态,一个慷慨激烈,比出若干典故,将马生哄得哭一场,笑一场,喜不自胜。碧莲心说天助我也,要触家主的霉头,就有这等送上门来的时机,果然说出一番话来,冷了马生的心肠,日后马生病虽好了,在一门之内,从此萧郎是路人也。纵然罗氏怨她,莫氏笑她,仆婢嘲她,碧莲一概不理,索性关起门来,只推养病,日日饱食酣睡,倒好逍遥不过。
再说那马生,自大病一场,延嗣之心越发炽烈起来。之前纳妾纳婢,惯用子嗣作幌子,究竟还是怡情贪色之心重,生儿育女之意轻。唯是大病将死,险些作了无祀之鬼,纵能行过继之事,也平白将一份身家,留与别个孩儿享用,岂不气闷。待到痊愈之后,便一气买了好几个通房。此前讨莫氏、纳碧莲,或悦其才貌,或贪其年少,待到后来这些通房,便不管是美是丑,是老是嫩,更不要甚么完璧之身,专讨那些在别家破过身,坐过胎,生过儿子的。然天不遂人愿,这些妇人在别个家里,都是不消光明正大,同床共枕,只和男子觑得无人,慌张偷摸之间取乐片刻,就能有孕,带着胎时也不消十分将养,一般粗茶淡饭,手脚不停,到瓜熟蒂落,便好生产,无不顺遂。及至进了马家,竟把那良田沃土,都变作不毛之地,随马生如何起早贪黑,精耕细作,谩说秋生冬熟,连根芽苗也不见生长。
况他娶莫氏之时,罗氏还同他吵闹几回,纳碧莲时,莫氏还要醋上一醋,如今罗氏也不来吵,莫氏也不来醋,碧莲更是形同陌路,随他从房头睡到房尾,从楼上睡到楼下,再不管他。罗氏还放出话来,这些通房但有身孕,无论养得下养不下,养下来是男是女,一律抬举与莫氏比肩,只盼“重赏之下必有勇妇”,却不料那些在别家也敢偷汉子,也敢生儿子的“勇妇”,到了马家,一个个就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吃饭的肚皮都不小,怀胎的肚皮却不见大。单累了一个马生,一妻一妾并数个通房,每到行经之后,必要一一关照到,再不肯使一粒种子落入空地。这些妇人们却又作怪,自进了马家,经期就往一处凑,不来就都不来,一来就都来,每月总有十天半月,把个马生忙得不休,累个半死,后院一众妇人,休说害喜泛酸,连个癸水不调的也无,谩言一儿半女,连个蛋也未见下过,连场空欢喜也一并欠奉。
马生这才当真慌张起来,家里供起送子观音,领着妻妾通房朝夕焚香祷告,但闻何处求子灵验,便要去拜,听得哪里有生子的偏方,便要去讨,自家原本就好这些,更是翻了许多医书,熬了无数药汤,日日打卦占卜,求神问佛。到这时也不肖想甚么宁馨之子,聪慧之儿,哪怕是聋哑痴傻的胚子,得一个来度种也罢。甚或儿子求不得,但求个女儿,将来招个女婿养老也好。如此折腾了三五年,儿女未得半个,家事却渐渐消乏了。
却原来马父在日,虽攒下一份家业,只道马生就合自己一般,一夫一妻并几个下人,则田地入息,尽够嚼用,铺面出赁,足供花销。马父心下也算过账,两三千金的家底,每年入息多,花销少,如此年复一年,也不消马生十分上进,只守着老宅,不嫖不赌,安然度日,则子子孙孙无乏匮也。谁料马生又要纳妾,又要求子,又弃了老宅,迁居城里,略读了几本书,诌得两句诗,便不耐那日常经营的勾当,兼之罗氏也不是个会做人家的,家中人口日繁,开销日重,入息却有限,如此坐吃山空,不知不觉间,竟将两三千金的家产,眼看挥霍殆尽。
要说马生此人,虽好算是个书生,却也并非百无一用,心思原是活泛不过的,那趁钱养家的本领,也不能说全无。单说医卜两道,俗话说得好:秀才行医,如菜作齑;秀才卖卜,如醴作醋。只因那寻常行医卖卜的,都是些贩夫走卒之流,粗通文墨者百中无一,不过有一两个家传的方子、口授的诀窍,再学些装神弄鬼,便好连蒙带骗,出门趁钱。怎如读书识字之人,遍览群书,无所不阅,再触类旁通,见微知著,但凡将那推敲文章的心血,拿出十分之一,钻营功名的本事,使出万分之一,谁还不是个神医神算了。
这马生原本是个伶俐人,又好这两样,除了不能自医,算不出自家几时生儿子,此外再没有他学不会、参不透的。邻里乡党但有个头疼脑热,别个医生要大动干戈,他不消一两帖药就能治好,再遇上疑难杂症,别个医生断都断不出的,他诊一诊脉就能下笔开方。这里为何单表行医,却又有个说法,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读书人行医,最是衣冠体面,不辱斯文。况卜算打卦、批命测字,往往是泄露天机的勾当,不比行医活人,又有面子,又积功德。只一样,马生医术虽精妙,终日里被人请去求方问病,忙个不休。但来请的不是朋友,就是乡亲,四乡八邻皆知他家是个财主,料是不贪谢仪的,有那晓事的,药到病除,谢他古董清玩、笔墨书画,投其风雅所好;有那不晓事的,马生分文不得,还要赔上看病功夫,写方纸笔,有时连药也一并赠了。别个青囊妙手是趁钱的,他这杏坛高人依旧是花钱的。不由得心下烦恼,与罗氏商量道:“我在家一向被人缠扰不过,不如寻个借口,只说出门求学,往远处行医,就挂出招牌,公然坐馆,以我的医术,如何不能致富,但有积蓄,便寄回与你,也好支应家中,倘在彼处生发,立定跟脚,就将你们一并接去。”
罗氏听闻,心说你这些巧话要哄哪个?分明是家里渐渐穷了,你一个男子汉不思量振作起来,打理祖业,倒想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将个烂摊子丢与我,也不想想家事消乏由何而起,更不思我少年女娘,如何独力支应门庭,就教我守着这几亩薄田,两栋破楼,并一屋子吃闲饭的妇人,莫非我能餐风饮露,做无米之炊来养活不成?此时你要我放你出门,只管拣好听的话说,将那饼画得溜圆,说甚么但有积蓄,便寄回与我,这话只好哄三尺孩儿,你马家数代在此,根基匪浅,亲眷满城,你又成日夸口最擅相与朋友,尚不能趁得钱米,养活妻妾,还等你山高水远,去那人生地不熟之处发迹,却不是骗鬼!
倘是个泼辣妇人,心念至此,就要同丈夫吵闹起来,罗氏却是个柔顺的性子,心中不快,面上也不发作,只说:“这倒也是个算计。只是你要依我三件事,我就随你山长水阔,自去快活,且在家中苦守就是。”马生便道:“我这也是为了家中生计,哪里是为了自家快活,你这话倒好笑。”又说:“哪三件事,你但说无妨,你我少年夫妻,情深意切,我又晓得你是个有志气的,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我也依你。”
罗氏便说:“第一样是你此行虽是外出行医,补贴家用,却不可将举业荒疏了,须知我爹爹把我嫁与你,又嘱咐我为公婆守满三年,虽不敢肖想诰命夫人,凤冠霞帔,好歹与我挣个秀才娘子,亲戚间走动,姐妹间说话,我面上也有光辉。”
马生闻言便大笑:“我正有此意!人在家中,日日被聒噪不休,但看亲朋面上,又是救人活命的勾当,总不好置之不理。既避了出去,坐馆行医,关门后正好攻读。我胸中才学,你是晓得的,我看那功名,就如囊中之物一般,来日以医国之手,调元燮化,也未可知,莫说秀才娘子,只怕五花诰命我也替你挣得来。”
罗氏闻听此言,啐道:“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心下却也有些欢喜,笑靥上面,一双眼睛似嗔似喜,马生看得情动,将她搂在怀里,贤妻爱妻地叫个不休,免不了就要做一星半点事体。罗氏一面扭着身子相就,一面趁势道:“不要混闹,且听我说第二样。”马生气喘吁吁,一迭声“快说快说”,罗氏便说:“第二样是你此行若带人服侍,只许从新买的通房里,挑个伶俐的带上,再不许莫氏、碧莲同行。”
原来罗氏虽是个柔顺的性子,然这世上妇人,岂有不醋的,尤其罗氏这般做主母的,开门七件事,醋原少不得,妇人主中馈,厨下诸味先尝,吃醋本是她的份内事,自然晓得那后讨的通房,只为广嗣,不在丈夫意中,唯有莫氏与碧莲,一个是红袖添香的解语花,一个是稚齿韶颜的心头肉。且不说莫氏成日虎视眈眈,大家窝盘在一乡,她还想方设法,做张做智,要做“两头大”,倘放她与丈夫一同出去,岂不是纵虎归山、开门揖盗,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便是碧莲,虽在病中,又一番话冷了男子心肠,暂时失宠,且在装乖,焉知若使她与马生同行,一路再拿出小意温存,马生又是个多情的,早晚回心转意,到那时做成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之势,岂非公然又是一个莫氏。故这第二样事才是罗氏心心念念,前头功名云云,不过妆幌子,她自家心下也是不信的,独有这一桩是志在必得,要趁马生情动,将他拿捏,教他应下。
却不料马生闻言,又是大笑:“我也正有此意!此行一为清心读书,二为努力趁钱,不要说莫氏与碧莲,那些通房我也一个不带,但带两个老成的家人并一个小厮使唤便是。”
罗氏听他这样说,却是纳罕,悄悄咋舌不已,心说今日起床,未看日头,莫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又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分明不是做梦,怎么丈夫竟能移了性情,转了心志,忽然正气起来,孤身出门,连一个妇人也不带,倒教她惊诧莫名。究竟马生为何忽然转了性子,罗氏要与他约的第三样又是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