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采采
编辑:乖乖
妈妈每天给松芽带两角钱,这样松芽口渴的话就可以买冰棒吃,但可买的东西不止有冰棒。学校附近的杂货店和小摊床就像魔术师的箱子一样,随时冒出各种新鲜花样。
唯一的杂货店紧挨着学校的大门,窄小的窗口只够探进脑袋,店面也出奇地狭小。店主每天早晨8点钟准时撤下窗前的闸板,放学一小时后准时关业离开。店里只有一张凳子,除了开门窗的墙之外,另外的墙面全部堆满了货物。在这里花一角钱可以买两块橘子味的水果糖,或者一小包辣味的桔梗菜。这两样东西都会让松芽嗓子痒痒,咳上一个星期。
大大小小的摊床占满了校门外的小街:零食、画报、书本和玩具,各色的海报和贴纸、模型和兵器,夏天的烧烤和冬天的糖葫芦……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新的摊床和新的玩意冒出来,也会有旧的摊床离开,但总有两个小摊牢牢地驻扎在这里从有离开过,那就是“爷们儿”和麦芽糖奶奶。
“爷们儿”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大叔,头发花白,黑黑壮壮,总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旧外套,笑起来嗓门特别大,露出缺掉的牙齿,有点粗鄙但又爽朗的气概。他操着不知哪里的口音,把所有男孩叫做“爷们儿”,把所有女孩叫做“丫头”,于是他自己也被大家称为“爷们儿”。他的小摊其实只是一块铺在地上的塑料布,上面摆满各种玩具和杂货。
男孩子们尤其喜欢凑在他的小摊周围,因为这里总有一些新奇有趣的玩具,女孩子们则被那些颜色鲜艳、样式新潮的文具所吸引。松芽自己也从“爷们儿”这买过许多贴纸。只要攒下几角钱,她就能从大叠的贴纸里挑出一张,然后仔细剪下来,整齐地贴进收藏簿里。“爷们儿”的贴纸里总有最热门的动画和最新的款式,质地也比其他小摊卖的更厚实。
麦芽糖奶奶总会找一个阴凉或是避风的角落放她的小板凳。她的篮子里有两个特大号的铝制饭盒,里面装满金色的麦芽糖稀。只要一角钱,或者五分钱,就可以买到一小团麦芽糖。老奶奶会从篮子里成捆的小竹签里抽出一根来,从大盒糖稀里挑出一点来,慢慢卷动竹签让糖一圈圈缠绕在竹签上面,直到它足够大了,再拿另一根竹签拨断糖稀,最后把棒棒糖模样的麦芽糖递给一旁等待的小孩。
那金色的糖稀在松芽看来十分奇妙——它明明那么粘稠柔软,却有着绸缎甚至金属般的光泽,她猜想它的味道也应该会非常浓郁香甜。但麦芽糖是妈妈不许买的,因为它也会让松芽一连几天没完没了地咳嗽。
这年夏天,当天气热起来时,两个小伙子提着水桶来到学校门口,立刻就被好奇的孩子团团围住。
“大的两角,小的一角!”其中一个小伙对孩子们说,“全是活的!”
松芽蹲下身从人缝中钻进去去,看到水桶里满满地装着河蚌。那些大大小小的河蚌挤在一起,大部分都浸没在水里,只有上面一层的几个露出水面,泥色的蚌壳上有一环一环的花纹。人群中有胆大的孩子伸出手去碰某个微微张着的蚌壳,结果蚌壳咔嚓一下闭合起来,一股水流猛地喷射出来。那孩子“哎呀”一声缩回手挡住眼睛,其他孩子连忙闪身避让,随后爆发出一阵笑声。
松芽从人群中退出来,拉好歪斜的书包带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她吞吞地走着,摸着口袋里的零钱,终于掉转头,快步跑回去。
松芽用肩膀顶开院门,侧着身子蹭进院子,差点和架在院子中央的梯子撞个正着。她惊讶地环视四周,沙子、水泥和砖块几乎占满了小院,梯子顶上坐着的工人正在维修仓房的墙壁。
“妈妈!”迟疑了几秒之后,松芽想起手里捧着的河蚌,朝屋里跑去,“妈妈快看我的河蚌!”
但是妈妈看到的不是河蚌,而是满脸泥巴的松芽——她的辫子一个几乎翘到头上,另一个已经快散下来;手里捧着一团黑乎乎的脏东西,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漂亮的红裙子上黏了一块口香糖,在身后揪成一团。
“妈妈,看我的河蚌!”松芽托举双手,递到妈妈眼前。
“看你脏成什么样子了,快去洗脸!”妈妈急火火地挥手,正碰在松芽的手上。河蚌应声摔在地上,碎了半扇贝壳,露出里面粉白色的肉。
松芽伤心地大哭。那是她忍着口渴用买冰棒的钱换来的河蚌,翻遍水桶找到的最大最漂亮的、镶着美丽金边的河蚌。她本来打算把它养在自己的搪瓷小碗里,每天为它换上清水,等它慢慢长大,但它现在已经碎了。
尽管松芽把碎掉的河蚌放进搪瓷碗里、精心地装满清水,但河蚌却一直紧紧闭着破掉的贝壳,壳上金边也渐渐失去了光彩。几天之后,松芽把干枯的河蚌埋在后院。她又掉了许多眼泪,不管不顾地抹花了脸。
后来,爸爸买回玻璃和工具,动手自制了一个很大的鱼缸,又带着松芽买了好多金鱼和水草回来。整个夏天里,松芽都在学着照顾金鱼,换水、喂食、清理鱼缸,忙忙碌碌。
“知道吗?我小时候也去挖过河蚌,”很久之后的一天,妈妈对松芽说,“挖回来放在脸盆里,第二天早晨爬得满地都是。”
“唔。”松芽说。
“河蚌放在碗里是养不活的,必须要在流水里才行,要有东西喂它。”妈妈敲敲鱼缸,“金鱼就可以在家里养,也比河蚌好看多了,对吧?”
松芽这才知道,这些漂亮的金鱼是爸爸妈妈为她的河蚌做出的补偿。
其实爸爸妈妈不明白,那些金鱼代替不了她的河蚌。她希望自己能在碗里养着这只小小的蚌,就像尼摩船长在海洋深处养着巨大的砗磲。她知道她的蚌除了那条金边之外没有任何美丽可言,但她期盼它有一天能默默地孕育出一颗珍珠。
那也许只是一颗细小的沙粒,不小心闯进她的贝壳,但她会温柔地接纳它,用柔软的怀抱给它安抚,用温暖的眼泪为它擦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颗沙粒将被层层包裹,发出明亮温润的光彩,再也不复从前——这个想法让松芽如此着迷,她渴望见证珍珠的诞生,仿佛它将为她验证一个神秘的、关于美丽和时光的预言。
三年级末尾的那个夏天,妈妈给松芽剪了男孩一样的短发。她舍不得被剪掉的一对辫子,用头绳扎好,包在报纸里,塞进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当她再度光顾“爷们儿”的小货摊时被认成了男生。
“爷们儿,要什么?”大叔扯着沙哑的嗓门问。
“我不是‘爷们儿,’我是‘丫头’。”松芽嘟哝着,蹲在那儿用手翻着一叠叠厚厚的贴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