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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十八回 · 蝉曳残声过别枝
2024-10-06

上回说到莫氏闯回马家,向罗氏母女哭诉,罗太太听闻她要嫁的是卜家,心下快意,只说:“怪可怜见的,小人儿家家,切莫这般哭泣,仔细哭坏了眼睛,老来便知。”便给身边仆妇递个眼色。那仆妇是罗太太心腹,积年得用,早将莫氏挽起,扯到一旁坐下:“莫娘子慢恼,且听老身说几句。”已然不提“姨娘”,只将莫氏唤作“莫娘子”。碧莲便去看罗太太,似是询问可要罗氏避开,罗太太却拉过罗氏挨她坐下,以手徐徐抚之,温言道:“说来说去,究竟是马家事,我虽是你母亲,亦不便逾越,还须你自家决断才是。”碧莲便知那仆妇所言,非独说与莫氏,亦是说与罗氏,忙屏息凝神,作其恭敬受教状,立于罗太太身后。

那仆妇攥住莫氏的手,娓娓说来:“你们年少女娘,略识几个字,粗读几本书,不知世道艰辛,不晓人情世故,就把守节认了死理,却不知世间做寡妇的多了,若人人不嫁,个个守节,怎不见漫山遍野,皆是牌坊。由此可知,究竟守节事小,过日子事大,那圣贤之言,原是说与圣贤之人的,我等凡夫俗妇,生计本已艰难,兼之父母恩重,手足情深,难道真为着亡者死理,伤生人亲眷之心?便是圣贤夫子也曾说过,诸般礼法,未可责世间儿女子。再者说了,从来没有依傍,不得出息,倘马家大富大贵,使你一生锦衣玉食,倒也何妨守守,究竟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不过日食夜宿,四季衣裳而已。只如今马家的情形,有多少田产,几个亲人,你也尽知,姑爷在日犹自拮据,如今姑爷狠心去了,只余妇人支应门庭,日后艰苦,可想而知,莫娘子只问自己,那绩麻拈草的日子,你可过得来?那粗茶淡饭,你可咽得下?再倘若你有一儿半女,现下不忍即舍,来日也有指望,却也守得,如今你与我家小姐一般,膝下空空,天长日久,作何指望,有何生趣?倒不如趁着青春年少,颜色未衰,早做打算。须知我们家不是那等规矩森严,只要父兄名声,不顾女孩儿终身的。夫人的为人,你也知晓,看待你与我家小姐是一般的,决计不为半点虚名,一口饿气,误了你们花一般的年纪,教你们后半生没着没落,凄惶度日。”这番话谩说碧莲,便是莫氏,也听出非为自家而言,乃是说与罗氏,偏罗氏偎着罗太太,全无知觉,还在那里微微点头。莫氏心道,何妨再送罗太太一个人情,使她将话说尽呢。便拿帕子捂了脸,抽抽搭搭地说:“老爷那般人才出众,那等情深义重,教我怎忍抛舍,况那卜家,虽是有几个臭钱,又老又丑,如何嫁得。”

莫氏这话,恰说中罗太太心思,来日要打发罗氏再嫁,最怕她拿马生作比,要再寻如他一般年貌相当,人品出众者,徒然耽搁青春。那仆妇既是罗太太心腹,如何不知,闻言将莫氏看了看,故意叹道:“我道莫娘子是个有见识的,却原来依旧短浅,岂不知这寡妇再嫁,也有几等不同,岂可一概而论。”莫氏便故意问:“有甚不同?”仆妇道:“有个真再嫁,有个假再嫁,有个乐再嫁,有个苦再嫁,有个趁好的再嫁,有个没奈何的再嫁,有个得了的再嫁,有个没收稍的再嫁,莫娘子听我说来,便知何去何从。

“如何叫做真再嫁?譬如那寡妇遇着鳏夫,一个但求男子支应门庭,一个但求妇人主持中馈,一个真心欲娶,一个实心愿嫁,虽是半道夫妻,一般白头到老,使妇人依旧终身有托,男子家宅安定,这叫真再嫁。如何叫做假再嫁?有一等妇人,死了男子,只说‘初嫁从父,再嫁从己’,定要寻年貌相当,人品出众的子弟,甚或自家徐娘半老,犹贪好爱俏,却不想品貌出众的少年子弟,怎生鲜嫩女娘求娶不到,要就你个再嫁之人。无非把个嫁字儿哄妇人心热,为他散漫使钱。到头来推故不成还是好的,只怕家中另娶正室,欺你是个寡妇,贪你家财,将你哄掇进门,将妻做妾,将妾做婢,再甚至始乱终弃,金尽爱绝,作妇人的一步行差踏错,遂使半生沦落,亲朋不齿,世人讥笑,此谓之假再嫁。

“怎么叫做乐再嫁?一般孀居妇人,自有见识志气,只说‘初嫁从父,再嫁从己’,因是做过主母,掌过中馈,人情世故尽皆了然,上无公婆钳制,下无子女拖累,娘家父兄也做不得她的主,尽可从容拣选,也不贪少年品貌,也不望大富大贵,只拣那殷实人家,正气男子,前头子女年纪幼小的,哪怕根基浅些,相貌陋些,不以再醮视我,夫妇和美,或恩抚前头子女,或自家还能生养,虽是再嫁,一般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才是枯木逢春,柳暗花明的乐再嫁。如何又叫做苦再嫁?或是妇人暗弱,亲眷不良,夫家容身不得,娘家父兄贪酷,只贪钱财,不看人品,把来胡乱嫁了,及至进门,阖家先以不祥目之,前头子女俱已长成,与下人勾连日久,百般刁难,男子又诸事不管,听任后宅不宁,使新来者举步维艰,名为主母,实同妾婢,抬头不得,忍死度日,这便是苦再嫁。

“再说趁好的再嫁,又有一等妇人,通情达理,豁朗随分,不贪虚名,不争饿气,守足日子,除了丧服,不消父母亲眷多费口舌,便晓得为自家打算,或趁着家财犹丰,或趁着颜色尚好,早做思量,从长计议,不拘男子求财求色,只看自家拿捏不拿捏得住,从来妇人拿捏男子,只在最初,他或惧我财势,或爱我颜色,教我拿捏住了,天长日久,积威已成,虽是再嫁,不过换一头人家,依旧掌中馈,做主母,令行禁止,呼奴使婢,岂不快活?这乃是趁好的再嫁。又有那没奈何的再嫁,做寡妇的自身没个主张,家里又死守规矩,不知变通,或是贪图虚名,徒争闲气,只说要守,却不想青春女娘,独守空闺,是何情形?也不看自家有几亩薄田,几间破屋,莫非教人呷风饮露,来做节妇?那朝廷旌表,又岂是易得?待到来日坐吃山空,穷困潦倒,再要嫁人,则年纪也长了,颜色也衰了,家财也尽了,哪里有好人家可寻,不过胡乱嫁了,与人牛衣对泣,潦倒度日而已。此谓之没奈何的再嫁。

“这都还是侥幸,做丈夫的死得早,倒还好,倘妇人时运不济,丈夫死得不早不晚,嫁也不是,守也不是。倘他死得早些,妇人颜色未衰,犹能生养,大可从容拣选,图个日前安乐,日后出身。倘他死得迟些,妇人亦已晚景残年,便何妨替他守守,不过捱三年五载,横竖落个美名儿,光耀门楣,荫及乡里,那做什么不守。最怕的便是这等不上不下,有那安分随和的,不拘衰朽粗鄙,歪秃瞎瘸,但得家境过得去,人品无大碍,及时嫁了,再使出水磨功夫,将男子缓缓偎着哄着,一般收绳卷索,白头到老,不致受人怠慢欺侮,这也好算趁好的再嫁。若一时不查,或遭欺骗,或遇强横,朝打暮骂,挨冻受饥,刚强的与他厮闹合离,回依父母父兄,已是嫁过两次的人了,哪里还有便宜容身之地,说不得含羞忍辱,苟且度日。倘是个软弱的,教人打杀发卖,也是有的,到那时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就比撂你在水里,还有一声响,落旁人一声‘可惜’,也好似这等没收稍的再嫁。

“莫娘子,你自思量,是也不是?但只看明白此节,再比自家光景,终究到不得那假再嫁、苦再嫁、没奈何的再嫁、没收稍的再嫁,做什么哭哭啼啼,做张做智,何妨趁好得了,从长计议,自家把定主意,莫要节外生枝,如何不能落个真再嫁、乐再嫁呢。欺死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你这般少年女娘,花儿一样的年纪,又有这心性见识,或者来日还有造化,也未可知呢。”

莫氏听了,做个低头不语的样子,心中好笑:你这说来说去,都是做人正头娘子的再嫁光景,与我一个做妾的何干,这旁敲侧击,也未免敲得太响了些。再看罗氏,分明听住了,却又频频向莫氏看来,眼神脸色不无安抚劝诫,倒像是教她听说听劝似的。莫氏越发暗自冷笑:这般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盘不知重的一个人,却是好命,自有父母为之谋计。一头暗叹世事不平,自伤身世,一头也是做戏做足,人情卖到底,握住仆妇的手,却看向罗太太,挤出两行泪来,哽咽道:“多谢太太提点,我自打落地,痴长了二十余岁,竟从未有人这般教过我,便是自家亲生的女孩儿,也不过如此了。太太放心,纵是家里人再不堪,我也没有坐视老子娘亲生哥嫂落难的道理。太太和夫人恩重如山,我更是万万不能祸及马家并罗家。总归是自家运蹇时乖,不论前头刀山火海,不过拿我这个身子去顶,拿我这条命去捱罢了,倘还教太太和夫人为我忧虑嗟叹,我才是万死难辞呢。”她这一番话,虽是凄楚婉转,听在罗太太耳中,就如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由得她不长出一口气,了却一桩心事。听在碧莲耳中,却是莫氏得了便宜还卖乖,马生坟头一抔之土未干,她已自另寻出路,却又这般哀哀切切,就似忍了天大的委曲一般,只是碧莲于马生原没甚情分,又和莫氏要好,倒也替她欢喜,只是人前不好明示,彼此对视一眼,眼中俱含笑意而已。便是那仆妇,也喜莫氏知机见机,不枉她一番长篇大套,唇焦舌燥,暗自点头称赞。唯有罗氏,将她一番话认了真情,听得好生酸楚,携了莫氏的手,眼中流泪,只说:“此去保重,莫要忘了我们姐妹一场的情分,日后倘有甚么山高水低,千万送信与我知晓,必为你设法排解。”莫氏虽暗哂罗氏不通人情世故,至此也不能不感念,也抽抽搭搭地说了些珍重不舍的知心话儿,又殷殷叮嘱:“是我命小福薄,不得陪伴姐姐终身,无论日后如何,姐姐千万将碧莲带在身旁,倚为臂膀,切记切记。”罗氏心下感动,定要厚赠币帛陪送,那仆妇又说:“听闻卜家大富,莫娘子进门,又是要主中馈的,与其与她钱财,倒不如拣小姐身边得用的人与她做陪嫁,一是与莫娘子做脸,二是进门后也有个倚仗,岂不是好。”罗太太深以为然,当即指了一个丫鬟教莫氏领走,却是马生当日买进门来的一个通房,素来好吃懒做,不堪驱遣。莫氏心下明镜也似,千恩万谢地领了赏,回家就教母亲寻人将其发卖,另买了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贴身服侍。

如此莫氏离了马家,莫老娘嫁女意切,卜大郎求娶心急,匆匆选了日子,卜家安排细轿并笙箫鼓吹,来接新人。莫氏假意哭别父母兄嫂,垂泪上轿,一路到了邻县,恰好凑着吉日良辰,与卜生拜堂合卺,卜家上下欢喜,正是: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究竟莫氏嫁与卜生,新婚之夜却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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