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版 登录 注册
文字大小
夜间模式
青色笔记簿

作品:演绎剧场

两个女人的命运:卡捷琳娜和格鲁申卡
2022-09-15

卡捷琳娜

在遇到卡捷琳娜之前,德米特里已经在这高加索的小城里度过了一段荒唐的日子。

他先认识的是卡捷琳娜的姐姐阿加菲亚,那是一个高大丰满、有着美丽眼睛的女郎,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彼此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阿加菲亚常常提到自己的小妹妹,并以她为傲,她在莫斯科一家贵族女子中学念书,是美人中的美人,性格高傲、才华横溢。

事实上,卡捷琳娜不仅是阿加菲亚的骄傲,也是小城的骄傲。当她偶尔回到家乡小住,小城因她而焕然一新,人们举行舞会和野餐会、选她作“皇后”,无数的男孩子围着她打转,她傲慢的眼睛却从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只有一次,她着意地打量了德米特里一眼,并非因为他特别优秀,而是因为他声名狼藉。

那时候,德米特里与一位小官员女儿的故事正闹得满城风雨,在马车里,他握住她的手——因为她正巧在邻座。在黑暗的掩护下,她允许他做了更放肆的事,因为她天真地相信他第二天就会向她求婚。

但他没有求婚,甚至不再搭理她。五个月后,她嫁给了一个偶尔路过此地的官吏,离开了小城。人们说她是哭着走的,她对他满怀愤怒,可是仍然爱着他。

这样的故事,以及其他许多荒唐的事情,使得德米特里在卡捷琳娜心目中的印象是一个混蛋。他们第二次见面,他走上前去和她搭讪,她扭过头,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

德米特里冷笑着,好吧,我骄傲的姑娘,我会让你好看的。

不久之后,他的机会来了,卡捷琳娜的父亲——一位受人尊敬的上校,被查出有挪用公款的罪行。人们要求他在规定的时间内交出公款,他交不出来,因为他被人骗了。老上校一病不起,两个女儿焦虑地照顾着他。这时,德米特里对大姐阿加菲亚说:“我恰好收到了一笔汇款,也许可以分你们四千五百卢布,替你们的父亲去还钱,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把你那个美人给我悄悄送来。请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你怎么敢这样!”阿加菲亚喊起来,“你真是个无赖!穷凶极恶的无赖!”

她愤怒地走了,德米特里不在乎,还在她背后喊了一声:“我会神圣地牢牢地保守秘密!”

姐姐愤怒地把他的话告诉了妹妹,这在德米特里意料之中。姐姐只是一个平凡、快活而善良的好姑娘,而妹妹,她的灵魂中有一种力量,一种不为人知的强有力的东西。也许正是这种力量,吸引了年轻的声名狼藉的上尉。

然后,在一个起风的黄昏,卡捷琳娜来到了德米特里的房间。

那一天,老上校拿起自己的双筒猎枪,装进了一粒军用子弹,右脚脱去靴子,枪口顶在胸前,开始用脚趾找扳机。阿加菲亚闯进房去,从后面扑到他身上,抱住了他,子弹射到上面天花板上,谁也没有受伤。同一时刻,德米特里坐在家里,穿上衣服,梳好头发,手绢洒了香水,拿起军帽,刚想出去,门忽然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卡捷琳娜。

她走了进来,直盯着他,黑色的眼睛露出坚决的神气,甚至带着挑衅的样子,但是在她美丽的嘴唇上,他却看到了踌躇不决的心情。

“姐姐对我说,您能借给四千五百卢布,如果我来……我亲自到您这里来取的话。我来了,……您给我钱吧!……”她控制不住,喘着气,害怕起来,说不下去了,嘴角轻轻地颤动着。

涌上他心头的第一个念头,是下流甚至凶恶的。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曾被一条蜈蚣咬了一口,发了两个星期的高烧。而此时,少女的嘴角在他眼前轻轻颤动的时候,又有一条蜈蚣在他心里咬了一口。

她是那么的美丽、纯洁而高尚,为了父亲而作出慷慨的牺牲。而他只是一个无赖,穷凶极恶的无赖。但现在,这个美丽的人儿落在无赖的手里了,她甚至无法反抗,哪怕是最轻微的反抗。尽管如此,德米特里仍然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辩护。他对自己说:“没有关系,我可以明天就上门求婚,使这一切都以所谓最体面的方式圆满结束。”

然而,在那一刹那间好像有人对他耳语:“到了明天,等到你去求婚的时候,这个女人会根本不出来见你,而只吩咐马夫把你赶出院子。”她会说:“随他到全城去张扬吧,我不怕他!”

他看了少女一眼,便知道这个耳语声说得不假。于是德米特里心里涌起了恶意,很想耍一个最下贱的商人的把戏。他嘲弄地看她一眼,对准她的面孔,用只有商人才会说得出口的语调说:“什么四千卢布!那是我说着玩的。您这是怎么啦?您算计得太美了,小姐。一两百卢布我也许可以借给您,甚至还很乐意,至于四千卢布,小姐,那可不是能随随便便轻易扔出去的。”

他以为她会哭着跑出去,但是她没有,只是那样看着他,沉默、高傲、黑眼睛里满是轻蔑。那轻蔑的眼神在他心里激起了恨意,在这一生中,他还从来没有用这样仇恨的眼神直盯着任何一个女人,像盯着她那样——三秒、或者五秒,短暂的时间证明了一条永恒的真理:从恨意到爱意,最疯狂的爱意,只相距短短几秒。

他走到窗边,把额头贴在结冻的玻璃上,冰冷的玻璃像火一样灼痛了他的额头。他转身,走到桌旁,拉开抽屉,取出夹在一本法文字典里的一张票额五千卢布的不记名票据,默默地给她看了看,然后折好,交给她,替她打开房门,倒退一步,对她深深地行了一个极其恭敬、极其诚挚的鞠躬礼。

她颤抖了一下,看着他,脸色煞白。忽然,她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深深地俯下身去,跪倒在他的脚前,额头碰到了地面。那不是莫斯科贵族女子学校学生的方式,那是俄罗斯女性的方式!然后她飞快地起身离开。

那时他的身上佩着剑,他下意识地抽出剑来,有一个瞬间想刺进自己的胸膛。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只是吻了吻他的剑,插回剑鞘。

这就是卡捷琳娜和德米特里的那段往事,他们两个人都讳莫如深的往事。不知情的人们不明白卡捷琳娜为何对德米特里一往情深,并成为他的未婚妻。不久之后,卡捷琳娜幸运地继承了一笔巨大的遗产,偿还了那四千五百卢布。连同汇票寄来的是一封信,德米特里一直带在身边。即使是在日后那些放荡得可怕、对他们来说都痛苦不堪的日子里,他仍然将这封信放在胸口的位置。

“……我疯狂地爱您,不管您爱不爱我都是一样,只要您做我的丈夫就行。您不必担心,我决不使您受到拘束,我愿意做您的家具,做您踏脚的地毯。……我要永远爱您,帮助您拯救自己……”这纯真而坦诚的告白,这从骄傲的灵魂深处发出的热烈的呼唤,始终是德米特里良心上的一根刺。

即使后来,他的感情已经被另一个女人所控制,他的灵魂已经被另一双纤纤素手随意地玩弄,他仍然珍惜着这根刺,以及它带来的种种痛楚。


格鲁申卡

德米特里后来迷恋的那个女人,叫作格鲁申卡。

与身材高挑、容颜高贵的卡捷琳娜不同,格鲁申卡是个娇小的女子,猛一看会让人觉得她极普通。

是个善良可爱的女人,也许有些美丽,但是一种很寻常的美丽:雪白的脸颊,带着两朵粉色的红晕,深褐色头发美丽而浓密,乌黑的眉毛,带着长长睫毛的蓝灰色眸子,最迷人的是嘴唇,微微撅起,饱满得好象有点发肿——让人情不自禁想起接吻的嘴唇。

但正是这张看不出特别动人之处的脸,却能让最冷淡和心不在焉的人,在最拥挤的人群中,也会在这张脸的面前突然止步,并且长久地记住它。

也许是因为这张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神情。她像孩子似的看人,像孩子似的面带喜悦,仿佛怀着孩子般迫不及待的、信任的好奇心,期待着立刻出现一件什么好玩的事情。要知道,这样的神情可以使最严厉的人也觉得心灵欢悦。而她一举一动间那种娇弱,几乎无声无息,温柔到甜蜜的程度,更加深了这种欢悦。

这种美妙动人又有着某种脆弱之感,这也是一般俄罗斯美人身上常见的。不难预见,她这种新鲜的、还年青的美,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会失去,身子发胖,连脸也变得肥肿,眼边额头将很快地出现皱纹,皮肤变得粗糙……总而言之,那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美。但也许正因为这种美转瞬即逝,所以让人更加不能抗拒。

拜倒在她裙下的人很多,可事实上没有人能夸耀自己是得手了的。格鲁申卡真正的保护人是一个富有而暴戾的老头。关于她和这个老头子的故事,人们是这样说的,说格鲁申卡很年轻的时候,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受了一个军官的骗,被他抛弃,陷入耻辱和贫困中,她的老头子收留了她,把她安置在城里。

这个故事大致不差,所以开始的时候,老头子控制着她,对她非常苛刻,但后来却被她左右了,没有她简直活不下去。尽管如此,当他去世的时候,他只给她留了一笔不大的款子,差不多八千卢布,让人们大为惊讶,但他还留给她一套生财之道,教她做投机生意,教她吝啬、贪婪、视钱如命——这些她都学会了,并开始在那些迷恋她的男人们身上施展手脚,为自己积累了一笔相当的财富。

先迷上格鲁申卡的是德米特里的父亲。他是一个好色的糟老头,一生玩弄女人无数。但他对格鲁申卡的迷恋竟如此强烈,以至于这个对自己的儿子都吝啬贪婪、盘剥殆尽的老头,愿意把三千卢布捧到这个女人脚下,只要能一亲芳泽。还把自己用巧妙卑鄙的手法使儿子欠自己的债务,转移了相当一部分到她名下。

一直因为金钱纠葛与父亲交恶的德米特里找上门去,打算揍她一顿,结果却拜倒在她的裙下。那时候他正好随身带着三千卢布,是卡捷琳娜拜托他汇到莫斯科去的。他却立刻带着格鲁申卡到二十五俄里外的莫克洛叶,找来一帮吉卜赛人狂欢作乐,把周围所有的村民用香槟酒灌得醺醺大醉,整整三天三夜,把钱全部花光。尽管如此,格鲁申卡也只准他吻了吻自己的脚趾头。

这下德米特里完全疯狂了——人们对于那些投入了大本钱而一无所得的人,很容易产生这类的疯狂。何况他抛掷的不仅是三千卢布,还有在未婚妻面前的自尊,以及与父亲争风吃醋带来的羞辱之感。

卡捷琳娜,以无愧于公爵小姐的气度,默默忍受着他荒唐而可耻的不忠。就像一般深情而忠诚的女人一样,认为问题的关键绝不在她的德米特里身上,而是因为那个女人。所以有一天,她竟异想天开地邀请格鲁申卡到自己的住处来了。

格鲁申卡让公爵小姐和她身边的人都大吃一惊,她们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妖冶放肆的妖精,却没有料到来了一个普普通通、快快活活的女人。卡捷琳娜看到她那种孩子般天真喜悦的神情、装腔作势的甜蜜声调,便断定自己能够控制她,就像控制自己身边的许多人一样。

格鲁申卡果然被卡捷琳娜迷惑了,她漆黑的眼睛和头发、高贵的轮廓、优雅傲慢的风度,使她的温柔和气显得那么屈尊纡贵,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恩惠和宠爱。两个原本应该势不两立的年轻女人,很快就亲密起来。格鲁申卡甚至对卡捷琳娜倾吐了自己初恋的往事,说起四年前被老头子带来的那个瘦弱、羞怯而天真的女孩,被玩弄、被抛弃,但对伤害她的那个人念念不忘,只记得他的温柔和缠绵,整夜为他哭泣。

“……我从床上滚下来扑到地板上,痛哭、浑身哆嗦,直到天亮。早晨起床的时候,心情比恶狗还狠毒,简直想撕碎整个世界。以后你猜怎么着:我开始一心攒起钱来,变得冷酷无情,人也胖了起来——你大概以为我变聪明了,是不是?才不是呢。世界上谁也不会看见,也不会知道,只要夜幕一降临,我就仍旧跟五年以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一样,整夜痛哭……”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和表情都变了,那种发腻的甜蜜、温柔的做作都消失了,她显得那么淳朴天真。卡捷琳娜完全放心了,这个女人是不可能对她形成威胁的。同时她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柔情,拥抱着这个娇小的同伴,握着她柔软美丽的小手:“上帝,你是懂得爱情的,你只爱着一个人,谁还有资格败坏你的名誉,谁敢说你不是一个天使。”她把她的手捧到嘴边,“我要吻你的手,我知道你是会带给我幸福的。这美丽的手,这美丽的人!”她激动地说着,也许太激动了,在对方的手心、手背和手腕各吻了一下,谁也不能说那不是热烈真诚的吻。

格鲁申卡轻轻地笑了,笑声清脆动人,像个小女孩,自己的手被人家这样吻着,显然感到很愉快,又有些不好意思:“你这样吻我的手,亲爱的小姐,真使我感到害羞。”

“难道你觉得我这样做是想羞你么?”卡捷琳娜笑着说,“唉,亲爱的,我还以为你已经了解我了呢。”

“可您还并不十分了解我啊,亲爱的小姐,我也许比您表面看到的要坏得多。我心里是坏的,我喜欢任性。我把可怜的德米特里迷住,只是为了嘲笑嘲笑他。”

“但现在您不是又在救他了么。您已经答应过要使他醒悟,您要对他直说,您早就爱上了别人,一直爱着别人……”

“哦,不,我并没有答应这样说。这一切都是您自己对我说的,我并没有答应。”

“这么说,我没有了解您的意思,”卡捷琳娜轻声说,脸色有点发白,“您答应过……”

“哦,不,天使小姐,我一点也没有答应过您什么事情。”格鲁申卡仍然带着那快乐和天真无邪的神情,轻轻地说,“现在您看出来了吧,高贵的小姐,在您面前的是个脾气多么坏的女人。我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我刚才也许答应过您什么,可现在又想:说不定我又有点喜欢起德米特里来了——啊,我忘了了告诉您,我是喜欢过他一次的,那次甚至喜欢了几乎一个钟头呢。说不定现在我立刻就对他说,让他从今天起就留在我的家里……您瞧,我是个多么任性的人……”

“您刚才……完全不是这样说的……”卡捷琳娜低声说。

“哦,刚才!可是我是个软心肠的蠢女人。只要想一想,他为我受了多少罪!我回家后说不定忽然怜惜他起来,那可怎么办呢?”

“我料不到……”

“唉,小姐,您对待我真好,您真是高尚。可由于我这种脾气,您大概没法继续爱我了吧。但还是请把您可爱的小手伸给我,天使似的小姐。”她温柔地请求,仿佛带着崇拜的神情,握住卡捷琳娜修长美丽的手,“亲爱的小姐,我现在握住您的手,也要亲吻它。您吻了我的手三次,我得吻您三百次才算还清。就这么办吧。以后的事全听上帝的安排,也许我会成为您真正的奴隶,乐意一切都听您的吩咐。上帝决定怎样就怎样吧,我们彼此根本用不着预先答应什么!啊,您的小手真可爱极啦!您这可爱的小姐,您这让人无法相信的美人儿!”

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卡捷琳娜并没有挣脱,她怯生生地怀着一线希望,听到了格鲁申卡最后那句古怪的诺言,“我乐意一切都听您吩咐”。她也盯着她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仍旧是那种孩子般的神情,那种明朗愉快。“她也许太天真烂漫了……”卡捷琳娜心里闪出了模糊的希望,而这时候,格鲁申卡仿佛已经完全陶醉于那只“可爱的小手”似的,慢慢地把它捧近自己的唇边。

但是,她忽然停了两三秒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您猜怎么着,天使小姐,”她突然用最最温柔、甜蜜的声音拉长了调子说,“您猜怎么着,我偏不来吻您的小手。”她放开她的手,异常快乐地轻轻笑了起来,“请您留着这事当个纪念:您吻过我的手,可是我没有吻您的手。”她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光来——之前一直没有闪现过的明亮的光彩,几乎有点可怕。

“你这不讲理的女人!”卡捷琳娜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下子满脸通红。

格鲁申卡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大笑着说:“我还要马上去告诉德米特里,说您怎样吻我的手,我却没有吻您。他会笑得不可开交呢!”

“贱货!滚!”

“哎哟,不害臊,小姐,真不害臊,您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免太不象样了,亲爱的小姐。”格鲁申卡笑着说,“您知道吗?我真的气坏了,您把我叫来,屈尊和我说好话,想收伏我,用巧克力糖哄我。我不吃那一套,小姐,我告诉你我不吃那一套。”她大笑着走了。

“贱货!邪恶的女人!应该送她上断头台!”卡捷琳娜浑身痉挛,放声痛哭。

如果她知道德米特里在听说了这一切之后,果然笑了,带着一种病态的喜悦,笑着说:“还是没有吻手!还是没有吻,就这么跑了!这个女人,真应该把她送上断头台!是的!应该!早就应该!我了解这女人——这女王,她的全部性格都在这件事上显露出来了,这魔鬼!她是世界上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一切魔鬼中的女王!把她绞死都还嫌轻……我要立刻去找她!”

如果卡捷琳娜知道这些,她可能真的会发疯。


德米特里

格鲁申卡住在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一座狭窄陈旧的房子里。她回到家,发现一条意想不到的消息在等着她。

那个波兰军官——她的初恋情人,又回来了,就在二十五俄里外的莫克洛叶。他托人带信过来,请格鲁申卡去见他一面。

她的女仆兴奋地把信递给她。许多出身低微的女子,往往会和自己的贴身女仆成为最好的朋友,格鲁申卡也让这个姑娘分享了自己的一切秘密,她的初恋,她对初恋情人不曾止息的思念与渴望,她心底模糊的希望: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找她。

格鲁申卡一把抢过信,凑近烛光去看。这只是一张便条,几行字,她一下子就读完了。

“叫我呢!”她喊出来,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甚至有些扭曲,“他吹口哨了!我听到他在吹口哨,就好像在说,爬过来吧,小狗!”

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犹豫了,往昔的屈辱与悲伤再次袭来,但是紧接着,血涌上了她的脸,她两颊通红:“我去!”她喊出来,“我那五年的光阴!”她跑进了自己的卧室。

那时在她家里的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她在卧室里对他们喊:“告别了吧大家!命运决定了!……去吧,去吧,全离开我吧!我不想再见你们了!你们的格鲁申卡走了,飞了,她飞进新的生活里去了!忘记我以前做过的那些事吧!我也许正在走上死路!”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她喊道:“别理我!别理我!我觉得我喝醉了!”

几个年轻人纳闷地走出她的屋子,她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一辆马车停在院子里,仆人们忙着换马。格鲁申卡的卧室的窗突然又开了,她探出头来,朝着他们喊道:“替我最后问候一下德米特里,告诉他不要恨我这个坏女人。再把我亲口说的话转告他:‘格鲁申卡跟一个坏人走了,她没有选择你这位高尚的人!’然后对他说,格鲁申卡爱过他一小时,只爱过一小时,但请他一辈子记住那一小时!你就说,格鲁申卡要他一辈子记住……”

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两行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她几乎泣不成声。然后,窗子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其中一个年轻人苦笑着对另一个说:“这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她砍了德米特里一刀,还要让他一辈子记住!真是杀人不见血。”

另一个一句话不说,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只是机械地走着。第一个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又好像一个伤口刚刚形成,忽然被触动了一样,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继续说:“其实我知道这件事,早就知道,那个波兰人,她的那位军官,哦,他现在已经不是军官了,他在西伯利亚海关上当过差,在靠中国的边境上,已经丢了差使,听说格鲁申卡现在有了钱,才回来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们把消息告诉了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的马车在大道上飞驰,空气清新而带点凉意,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在明净的天空中照耀。速度似乎使他恢复了精神,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之前发生的事情也变得微不足道了,他拿到了钱——用可怕的方式,赎回了自己的枪。他还找到杂货铺的老板,吩咐他像一个月以前那样,再为他办一次狂欢,还是在莫克洛叶,最好的酒和食物,把周围村子里的人都请来,还有流浪的吉卜赛人,为了格鲁申卡……他不能再想得更多,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不能再想得更多。她的初恋情人,她放弃了一切追随他而去,她说她只爱过自己一个小时……所有这些他都没有多想。在他疾驰着赶往她身旁的时候,全身心只是不可抗拒地渴望着到她的身边,到他的女王那里去。

他早已白纸黑字给自己写下了判决书:“我惩罚我自己,并惩罚我自己的一生。”那张纸条正在他的口袋里,手枪早已装上了子弹,他已决定了将怎样迎接明天太阳那第一道暖洋洋的光芒……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同以往的一切,同已成过去但仍在折磨他的一切彻底告别。

在途中有一刹那,他忽然想叫马车停下,想从车上跳下来,拿起已装上子弹的手枪就此了结一切,不再等候黎明。但是这一刹那就像火星班转瞬即逝,马车仍然向前飞驰,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想念她的心情又越来越强烈地攫住他的心灵,从他的心上赶走其它一切可怕的幻影。他想要再看她一眼,哪怕是短短的一瞥,哪怕只是在远处。他意识到,自己还从来没有对命中注定的这个女人涌起过如此强烈的爱,如此新鲜的、从未体味过的感情,简直连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感情,温柔到了崇拜,甚至在她面前自我仿佛都消亡了的感情。

“而我也确实就要消亡了……”他轻声说,沉浸在一种歇斯底里的愉悦之中。

然后,他看见了他的格鲁申卡。

她侧身坐在桌旁的安乐椅上,一个面孔漂亮,年纪还很轻的人坐在紧靠着她的一张沙发上,她拉着他的手,在那里笑,但他并没有瞧她,似乎有点尴尬似的,于是他知道他并不是“他”。然后他看见了“他”,坐在沙发上,懒洋洋仰靠在沙发,正在抽烟斗,是个胖胖的,宽脸盘的小个子,好像正在为什么事情生气。德米特里忽然看不下去了,他屏住呼吸,走进那间屋子,朝他们走去。

“啊——”格鲁申卡首先看见他,喊出声来,然后呆掉了。

狂欢之夜开始了。

格鲁申卡首先嚷着要酒喝:“我要喝酒,喝得烂醉,像上次一样,你记得,德米特里,你记得,上次我们在这里是怎样交上朋友的!”

德米特里自己也好像梦游一样,他为她搬来一张安乐椅,给她放好了坐垫和靠垫,她就坐在那里,最显赫的位置,仿佛女王。召来的姑娘们和上次一样,奏小提琴和三角琴的犹太人也来了,载着酒和食品的马车也终于赶到了。

整个客栈忙乱起来,没有被邀请的人们也开始陆续走进屋来,是一些村民,他们已经睡下却被吵醒了,料到跟一个月以前一样,又有难得的美味在等着他们了。德米特里回忆起每个人的脸,同他们打招呼,拥抱,开酒瓶,给每个人斟上酒,姑娘们最贪喝的香槟酒,男人们更喜欢的朗姆酒和白兰地,三只茶炊整夜不断地烧着,茶和潘趣酒流水般端出……那是最荒唐混乱的场面,德米特里却如鱼得水,越是荒唐他的兴致越高。任何一个人如果在这时候向他借钱,他都会立刻掏出他那一大把钞票来,数也不数就随手分散……格鲁申卡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好像故意不看他一样,尽管他隔一会儿就用温和然而热烈的眼光注视她片刻。

忽然之间,她看到他了,便不再移开目光,他像催眠一样向她走过去,她看着他,轻轻地问:“你为什么要来?”

这句话仿佛混乱浑浊的空气中一滴冰冷的水,又仿佛一道光照亮了他的灵魂,但这是一道可怕的、难堪的光啊!“假如自杀,现在不动手还等到什么时候?”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去把手枪拿来,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了结了吧。”

不久之前,当他飞奔着赶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背负着耻辱:偷窃、欺骗、伤害,还有那血……但那时还比现在松些,唉,轻松得多!因为当时一切都已经完了:他失去了她,她随另一个人而去了,她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在这世上、消失了……然而现在,然而现在啊,她已经赶走了那个人,一个可怕的怪物消失了,主宰了她五年的时光,夺走了她初恋的那个人消失了,从怪物变成小丑,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为了曾经爱过他、曾经为他痛哭而羞惭。目睹了这一切,此刻他的感觉,却仿佛一个被判处死刑的犯人。

仿佛一个被判处死刑的犯人,他忽然有勇气说出一切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到你那里去,到你身边去,看着你,听你说话,什么也不想,忘却一切,哪怕只有这一夜,一小时,一刹那!即使在耻辱的折磨下,你的一小时、一分钟的爱情,不是也抵得过我余下的全部生命了么!”

“噢,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她哭了,哀哀地、竭力克制着、压低嗓音、不让别人听见,“德米特里、德米特里,我是爱过他的呀。”

她悄声地向他诉说起来,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我是爱过他的呀,整整五年,一直、一直爱着他!我说我只是爱我的怨恨,并不爱他,那是昧心话!德米特里,那时侯我只有十七岁,他对我多么温存,多么快乐!还唱歌给我听……但是现在呢?天啊,现在这个人不是他,完全不是他。就连那张脸也完全不是他了。我都已经认不出他来了。我来时一路上尽在想:‘怎么跟他见面,说几句什么话,我们怎样互相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我的心都紧张得揪起来了,可是谁料到他把一盆脏水泼到了我的身上,像个老师似的说话:说的全是些文绉绉的、一本正经的话,而且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气来见我,弄得我不知怎么好。跟他连一句话都搭不上。我坐在那里,看着他,心里想:为什么我现在竟一句话也不会同他说了呢?噢,德米特里,真是羞愧!真是羞愧!我要羞愧一辈子了!真可诅咒呀,这五年是多么可诅咒、多么可诅咒呀!”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是没有放开德米特里的手,而是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里放出光来:“德米特里,亲爱的,你不要走,我想对你说一句话,你听着,我对你说,我爱谁?我爱着这里的一个人。这人是谁?你对我说呀。”

她哭肿了的脸上露出微笑,眼睛在半明半暗的朦胧中闪闪发光:“刚才,一只鹰突然走了进来,我的心猛然一沉,它马上悄悄地对我说:你这傻瓜,你爱的就是这个人呀……”

德米特里惊喜地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她的眼睛和脸庞,她的微笑,突然紧紧地抱住她,拼命吻起她来。

“啊,你吻我……”她心醉神迷地说,“就是这样……亲爱的,要爱就真正地爱啊……我将做你的女奴,一辈子做你的女奴……多么甜蜜啊……吻我!对我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忽然之间,她又猛地推开他,“你走开!我现在要去喝酒,要喝得烂醉,醉了就去跳舞……我要去,我要去!”

她挣脱他跑了出来,他像醉了似的跟着她:“随便吧,现在爱发生什么事情就发生什么事情!为了这样的一分钟,我可以交出整个世界……”

他双手抱起了她——他最珍贵的猎物,走进里间,关上门,把她放在床上,久久地吻着她。

“别动我……”她用哀求的声音对他喃喃说,“不要动我,我已经说过是你的,但现在别动我……这里,这里太脏了……”

忽然之间,门被打开了,屋子里一下子挤满了人,但不是外面纵酒胡闹的人群,而是一群高大、严肃、衣冠整齐的人,有几个还穿着制服。

一个威严、洪亮的声音对他说:“德米特里先生,我有责任向您宣布,您被控谋杀您的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事情就发生在今天夜里……”


伊凡

德米特里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伊凡。

他们的成长轨迹截然不同,在哥哥轻率地认为自己可以继承母亲的一大笔财产,因而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的时候,弟弟则很清楚自己长大后什么也得不到。

他十三岁就离开家,到莫斯科求学,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由于各路监护人的交恶和疏忽,失去了原本就很少的经济来源。这孩子倒是一点也不慌张,也没有向任何人求援,就这么开始半工半读。他很容易地找到了工作,起初是每小时两角钱的教课,以后向各报馆投十行左右的小文章,讲些街头发生的事件,署名“目击者”。这些小文章写得十分有趣,很快地受到欢迎。单从这一点说,伊凡在经验和知识方面就都远胜过了大多数不幸的穷学生,那些人照例从早到晚踏破报馆和杂志社的门槛,永远重复着关于翻译法文或抄写稿件之类的老一套请求,此外就想不出任何较好的办法。

而伊凡和报馆编辑部认识以后,就没有同他们断过关系,到了大学的最后几年,他开始发表评论各种专门书籍的十分有才气的文章,因此在文学界居然也逐渐知名了。

正当人们——包括他的乡亲们,开始觉得他可能会有了不得的前程,并且表示出以他为自豪的时候,这位年轻人忽然回到了家乡小城。这还不算,他甚至和父亲住到了一起——要知道,他的父亲大人可是被认为连魔鬼也无法与之共处的。

伊凡就这么一个月一个月地住了下来,表现得不知有多么安逸舒坦。每个人都很喜欢他,就连老父亲好像也和他挺投缘的。人们议论纷纷,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直到德米特里的案子闹出来前后伊凡的种种表现,才让人揣摩出一点端倪。

原来他一直悄悄地爱着卡捷琳娜——他大哥的未婚妻。

他在莫斯科的时候就认识她了,目睹了她是怎样被欺骗、被伤害,而又始终一往情深,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和骄傲。他为了她才回到小城,并且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但他并没有真正承认过自己爱她。

至于她,她是否知道他的爱——这毋庸置疑,女人们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赋,但也有特别的冷酷。

就在发生那可怕的事情之前的一个晚上,卡捷琳娜和伊凡在一起,还有她的几位女性朋友,卡捷琳娜忽然宣布,她不再爱德米特里了。

“对,这样很对!”一个性格直率朋友激动地说:“你早就该这样了……”同时大家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伊凡,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

“等一等,亲爱的朋友们,我还没有说出我的决定,这决定也许是可怕的,但是我不会再改变主意了。我的亲爱的、善良的、永远忠实而好心肠的的朋友,伊凡,他也完全同意我的决定。”

“是的。”伊凡沉静而坚定地说。

卡捷琳娜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非常美丽,可又有些惨淡,她说:“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他和……和那个女人身边。但我不会抛弃他,永远不会,我也不会再爱上别人,我会永远地、默默地关注着他,做他的朋友、他的姐妹。总有一天,他会离开那个女人,她会毁掉他,但他可以回到我这里来。他会看到,尽管他是那么的不忠诚,我却始终忠于他,忠于我曾一度给予他的诺言……我要用一生的时间,让他看到这一点。而伊凡,你是赞成我的,对不对?你总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是的,”伊凡静静地、疲惫地说,“我会永远站在您这一边的。但是我不能继续留在你身边了,我明天要回莫斯科了。”

“明天?回莫斯科!”卡捷琳娜她喊了起来,她的声音忽然变了,眼眶里的泪水、脸上激动的神情都消失了,刚才还因内心的折磨而委屈哀伤的可怜姑娘,忽然变得镇定自若,露出那种社交场上常见的可爱微笑,走到伊凡面前,抓起他的两手:“谢天谢地,您可以对我在莫斯科的亲爱的姐姐讲讲我的情形,我相信您会处理的很好,让她放心——她一向信任您。我一直在苦恼,不知道该怎样写信给她,可是有您去就好多了,当然当然,您的离开,在我来说是可怕的损失……”她忽然说不下去了,转身想要离开。

“可是伊凡怎么办呢?”她的好心的女朋友失声喊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他要离开了,你怎么能显得这么高兴!他是爱你的呀!”

“你说什么?”卡捷琳娜喊道。

“你知道,而你也爱他!”她那冲动的朋友继续说。卡捷琳娜的脸色一下子变的煞白,而伊凡忽然笑了,他站起来,帽子已经拿在手里了。

“你错了,我亲爱的朋友。”他对那位好心而不知所措的姑娘说,声音非常温和,而且真挚,一种属于年轻的人们的真挚、强烈而抑制不住的坦白心情,“卡捷琳娜从来没有爱过我。她知道我爱她,虽然我从来没有说过。然而她并不爱我。我也从来不是她的什么‘好朋友’,一天都不是。我的骄傲的姑娘并不需要我的友谊。她把我留在身边,只是为了向我的哥哥报复,我从她那里听到的只有她如何如何地爱他。现在我要走了,但请您相信,卡捷琳娜,您确实只爱他,而且他越是侮辱您,您就越是爱他,因为由此您可以不断地证实自己坚守忠诚的苦行,同时责备他的不忠……而这一切只是出于您的骄傲,仅仅是骄傲。我知道我不应该对您说这种话,在我来说,简单地离开您会更恰当一些。但是我年纪太轻,爱你太深,而且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再回来了。再见了,请不要生我的气,因为我所受的惩罚比您要残酷千百倍:我从此不能再看见您了,只要这一个念头,就够我难受一辈子了……”他没有说完,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离开了,没有向任何人正式道别。

卡捷琳娜沉默了片刻,也转身离开了房间。直到那一刻,她的背还是挺得直直的,带着一种无愧于公爵小姐的高傲和尊严。

但是伊凡没有去莫斯科,第二天,他的哥哥德米特里被捕了,罪名是谋杀父亲。


两个女人的声音:卡捷琳娜和格鲁申卡

对德米特里的审判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他坚持自己是无辜的,他是去过父亲的房间,但那时他已经被杀死了,他也没有看到什么钱。

被问到他再次在莫克洛叶花天酒地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时候,他说:“那是我未婚妻的钱。”

“你的未婚妻?”

“我以前的未婚妻,公爵小姐卡捷琳娜。”

他说了一个让人不能置信的故事,卡捷琳娜曾经托他把三千卢布汇到莫斯科去,他却带着格鲁申卡到莫克洛叶去花天酒地,花得精光——这个传闻是不正确的,他并没有花掉三千卢布,而是一千五百卢布。剩下的一半他藏了起来,打算一旦凑够了三千,就还给卡捷琳娜。

“您昨天才把您的枪当了十个卢布,却想让我们相信您身边一直藏着一千五百卢布?”

“也许真的不容易明白,但是请让我再解释一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花光了那三千卢布,第二天早上跑到她面前,说:‘亲爱的,我错了,我花光了你的三千卢布。’那么我是畜生,但我不是贼。可是剩下了一千五百卢布,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再动它们了,无论如何不能动,因为我不是贼,只有贼才会将剩下的也据为己有。如果我不动这一半,我对自己说,那么已经花掉的钱将来我也一定会补上,哪怕用一辈子的时间,一辈子的苦工,但我一定会凑够钱数全部还清的。我是一个卑鄙的人,但我不是贼!无论你们怎么说,我不是贼!”

“但您显然最终还是用了那宝贵的一千五百卢布。”检查官带着明显的鄙视冷笑着说。

“是的,”德米特里带着一个无法形容的惨淡的表情说,“因为我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我原本是打算死去的,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爱情在最后的时刻会眷顾我呢?我怎么知道太阳能够重新照到我身上呢。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就在这样的时候……”他用手捂住脸,他的声音破碎了,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呜咽。

然而人们关注的并不是德米特里的供词和表现。人们真正倾注了极大热情的,是两位作证的女人——卡捷琳娜和格鲁申卡。

人们带着无法忍耐的好奇心等着两个情敌在法庭前相遇。

一个是骄傲的贵族少女,关于她的故事已经流传开了,她是如何的美丽、如何的忠诚,如何爱着她不忠的未婚夫。另一个是女人们所说的“娼妇”,她们异口同声地表示惊讶,为什么这样一个“极平常的,完全不漂亮的市井娼妇”能够把这么多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卡捷琳娜先上庭,她一出现,大厅里就显出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氛。她一身黑衣,十分谦恭,近于畏怯地走到她的位置上。但是有一种果断的神气从她阴郁的黑眼睛里流露出来,许多人回忆说,那时候的她显得特别美丽。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字句清晰,整个大厅都听得。在她面前,首席法官都表现得谨慎而且特别有礼,似乎生怕触及“某些心弦”,并对她的重大不幸深表示体谅。但卡捷琳娜一直坚定地宣称自己是被告正式订过婚的未婚妻:“直到他自己抛弃我为止……”有人看见,德米特里的脸忽然惨白得“像一张纸”。

当律师问到她是否很早就与德米特里相识时,她沉默了片刻,好像直到此刻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在法庭上讲出那段故事。然后,她讲了,把整个故事和盘托出,包括她如何跪倒在他面前,包括事情那很不光彩的起因,她父亲的挪用公款。但她没有提到德米特里那卑鄙的暗示,她慷慨地隐瞒了这一点,竟不惜把事情说得好像是她自己凭着一时的冲动,抱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指望,去向一位几乎是陌生的年轻军官借钱。

整个大厅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放过每一句话,人们几乎不敢想像会有这样极端坦率的供词,这样勇于献身的自我坦白。而这又为了什么?为了拯救一个对她变心并且侮辱了她的人!

是的,一个年轻的军官,拿出他最后的五千卢布,他在世上仅有的一切财产,而只是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多么感人的情节。然而让人痛心的是,在这之后却是谣言与非议四起,后来,全城的人都带着恶意的讪笑传说着她的故事,暗示着这里或者那里也许有什么被“遗漏”了。

以卡捷琳娜的聪明,那种病态的敏锐感觉,她不会预感不到日后人们的流言蜚语,但她还是说了出来。在她说出来的那最初的时刻,人们确实被感动了。几位法官更是带着一种虔敬的,甚至可以说是惭愧的沉默倾听着卡捷琳娜的话,没有人敢在这个问题上作任何盘问。

整个案子仿佛忽然给人以一种新的印象。弥漫开了某种对德米特里有利的同情气氛。但只有他,在她叙述的过程中始终脸色煞白。当她说完的时候,他忽然把两手朝她伸过来,用呜咽的声音说:“卡捷琳娜!卡捷琳娜!你这是为什么啊!”说着,他失声痛哭,“我现在是永劫不覆了呀!”

接着,轮到格鲁申卡了。她也穿着一身黑衣,披着她那块美丽的黑色围巾,从容地迈着她那轻柔无声的脚步,带着那种不自觉的猫一般的轻微扭动,走到她的位置上,直直地凝视着法官。

关于她的记忆后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两派,女人们说她脸色惨白,带着一种恶毒的神情。而在有些人的记忆里,她那时显得非常艳丽,脸色镇定而骄傲。

但是她说的话很难给人好印象,有点喜怒无常,一会儿愤恨,一会儿轻蔑而又特别粗鲁,一会儿又忽然露出真心诚意自怨自艾的口气,有时又好像抱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心情。

“德米特里对我说的,你们相信他就是了。是那个拆散别人的女人害了他,一点也不错,她是这一切祸事的根源!”格鲁申卡忿恨得似乎浑身哆嗦,嗓音里流露出恶狠的声调。

法官严厉地阻止了她,请她检点自己的话。但是一个发了醋劲的女人已经满心怒火,甘心破釜沉舟,就什么也不顾了:“我指的是那位小姐,那个卡捷琳娜!她当时叫我到她家里去,给我吃巧克力糖,想拉拢我。她这人没有廉耻!”

格鲁申卡被传讯的时间不长,但她给旁听的人们留下了极不愉快的印象。当她作证完毕,在大厅里离卡捷琳娜很远的地方坐下时,几百双轻蔑的眼睛集中在她身上。

而在她说话的时候,德米特里一声也不响,垂着头,仿佛变成了僵硬的石像。

最后,伊凡上庭了。

他的出现起初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两位情敌已经较量过了,人群的好奇心暂时得到了满足,他们甚至感到了疲乏。时间也已经晚了,伊凡进场时走得特别慢,对谁也不看一眼,甚至低着头,似乎正在皱眉思索什么事情。他穿得整整齐齐,但是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有点像垂死的人的脸,他的眼光是朦胧的,他抬眼慢慢地朝厅上扫视了着,连法官都觉得有点不安。

“您……也许还不大健康么?”

“你不要着急,阁下,我十分健康,可以对您讲一点有意思的事情。”伊凡用一种非常平静而且恭敬的态度说,“可是我先要给您看一点东西,在这里。”他递上了一个信封。

里面是三千卢布。

“这是什么?”

“这是钱,我可怜的死去的父亲被抢走的钱。我从凶手那里拿来了。”

法庭沸腾了。

“是的,”伊凡静静地、疲惫地说,“我找到了凶手,他是父亲的贴身男仆,他对我认罪了。但他说是我挑唆他杀了父亲——也许他说的不错,每个人都希望我父亲死,我也希望。”

卡捷琳娜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一动不动,直直地瞪着伊凡。

伊凡看了看周围,忽然失去知觉倒在地上。庭吏立刻上来把他架了出去。

全场都乱成了一片。卡捷琳娜忽然尖叫起来,她突然挣扎着扑到法官面前,呜咽着、痛哭着、泣不成声地喊道:“不是他!不是他!他是一个病人!我这里有证据!马上!我马上就说出来!这里有一封信!是一封信!请你念一念!赶快念一念!这封信是这个混帐写的,就是这个人,这个混帐!”她指着德米特里,“是他杀死了他的父亲!您立刻看得出来。他写信告诉我要杀他的父亲!至于那个病人……那个病人……他发了脑炎!我看出他发了脑炎已经有三天了!”她忘乎所以地这样喊着。

那是一封德米特里写给她的信,就在案发的当天,内容也确实如她所说,她赌咒、发誓,说了又说:“……关于这三千卢布,我给他的这三千卢布,请听我解释!我请您,我恳求您听完我的话。还在他杀死父亲的三个星期以前,他到我这里来,我知道他需要钱,还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为了引诱这贱货,把她带走。我当时就知道他对我变了心,想抛弃我,所以我亲自把这钱交给他,装作请他代我汇给莫斯科的姐姐。我看着他的脸,告诉他随便什么时候汇出去都可以,‘哪怕过一个月也行’。他怎么能不明白!怎么能不明白我简直是在那里当面对他直说:‘你需要钱来和你的贱货私姘,偷偷地对我变心。现在我给你这笔钱,我自己交给你。我看你竟不要脸到愿意收下来!’结果怎样呢?他竟收下了!收下了!拿走了!并且一夜之间和这贱货两人就把这笔钱花光了!但是他明白,他明白我全都知道。他当时就明白,我交给他这笔钱,只是试探他:他会不会这样不要脸,拿我的钱?!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眼睛,心里完全明白,完全明白!但还是拿了!拿了我的钱!”

“是的!是的!我刚才是撒谎,完全撒谎,违背名誉和良心,但是我刚才是想救他,因为他是那样地恨我,看不起我!”卡捷琳娜疯了一样喊道,“啊,他太看不起我!一直看不起我!您知道,您知道!他从我当时为了那笔钱对他下跪的时候起,就看不起我!我看出了这一点,我多少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他在说:‘无论怎么说,你是自己跑上来的!’他想娶我只是因为我得到了遗产!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我永远疑心是为了这个!啊,他是一个畜生!我曾试想用我的爱情,用无限的爱情扭转他!甚至想忍受他的变心!但是他一点也不理解,一点也不理解!其实他能理解什么!他是一个畜生!我竟然还想原谅他的一切、一切!甚至他的变心!”

“是我写的信,我写的信!”德米特里吼道,“我喝醉了,写了这封信。可是卡捷琳娜!我们两人为许多事情互相仇恨!可是卡捷琳娜!我可以赌咒,我可以赌咒,我尽管恨你却也爱你,可是你却一点也不爱我!”

卡捷琳娜并不理睬他,继续狂乱地喊着:“伊凡是无辜的!他是一个天使!他一直想减轻哥哥的罪,对我承认他自己也不爱他父亲,说不定自己也希望他死!这是最深沉的良心!他用良心折磨自己!他全都对我说了出来,全都说了出来,他每天到我这里来,和我说话,就像和他唯一的朋友说话那样。我做了他的唯一的朋友,我感到荣幸!但是现在他病了!我知道他病了!如果他死了,我也绝不活着!”

这是一生中只会有一次的呼喊和倾诉,就像走上断头台的人们才会有的坦白与爆发。

但是卡捷琳娜的性格就是这样,这就是那个为救父亲不顾廉耻地去恳求一个青年浪子的卡捷琳娜;这就是那个当着众人以可怕的骄傲和纯洁作出自我牺牲,不顾处女的脸面以挽救德米特里的卡捷琳娜。现在她又作出了自我牺牲,却已经是为了另一个人,也许直到这个时刻,她才意识到这另一个人对于她是多么的珍贵!她愿意为了他而牺牲自己!这样的爱情并不象爱情,倒像是复仇!她背叛了德米特里,也背叛了自己!这爱情的表白,这背叛,抽去了她全部的力量,她终于倒了下来……正在这时,格鲁申卡哭喊着扑到德米特里面前,人们甚至都来不及阻拦她——

“亲爱的!我最亲爱的!你的那条蛇把你害了呀!”


两个女人的命运:卡捷琳娜和格鲁申卡

关于那件曾经轰动一时的大案,许多人都记得它最终的判决,德米特里被判有罪,判处二十年苦役。

许多人都记得,当判决被宣读的时候,德米特里忽然站了起来,向前伸出双手,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声音喊道:“我用上帝和他可怕的裁判的名义发誓!我对于父亲的血是无辜的!卡捷琳娜!我现在饶恕你!可是我的兄弟们!我的朋友们!我请求你们!请求你们可怜可怜另一个女人!”

他没有说完就放声痛哭起来,那声音是如此奇特,仿佛是不知从哪儿突然响起的哭声,回应它的是一声尖厉的女人的悲号,那是格鲁申卡。

但是关于这两个女人的命运——他饶恕了一个,恳求人们可怜另一个——再没有更多的记载。伊凡没有死,卡捷琳娜也没有,她只是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而格鲁申卡在两年后离开了人世,像传说中那些忠贞美丽的不幸的妻子一样,她跟随德米特里去了流放地,在风雪和寒冷中夭折,长眠在那里。

游客
全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