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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笔记簿

作品:演绎剧场

罗慕路斯大帝
2022-09-15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罗马皇帝,人们把他叫作“罗慕路斯大帝”。

他长年隐居在乡下的别墅里,养着一群母鸡,并用历代罗马君王的名字为它们命名。因此,在他早餐的时候,人们常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奥古斯都一个蛋也没下吗?”

“一个也没下,皇上。”

“提比略呢?”

“朱利亚家族都没有下。”

“弗拉维家族呢?”

“只有多米蒂安下了。但陛下分明是不愿意吃它的蛋的。”

“多米蒂安是个坏皇帝,他愿意下多少蛋都可以,但是我一个也不吃。”

“遵命,皇上。”

“那这个蛋是谁下的呢?”

“像往常一样,是马可·奥理略下的。”

“一只规矩的母鸡,其他皇帝一钱不值。但以我名字命名的母鸡呢?难道你无可奉告吗?”

“它是我们拥有的动物中最高贵和聪明的,是罗马家禽饲养中的尖端产品。”

“下蛋吗?这高贵的动物。”

“几乎下蛋,陛下。”

“几乎?这是什么意思?一只母鸡要么下蛋,要么不下蛋。”

“还没有下蛋。皇上。”

“那就是不下蛋。谁不下蛋,我就要谁下锅。告诉厨师,把罗慕路斯和奥列斯特,还有卡拉卡拉一起煮了。”

然而就在这时,早餐桌上祥和的对话被内务大臣图利乌斯冲进来打断了,他的脸色惨白得像死人一样,声音嘶哑而充满恐惧:“陛下!不得了了啊!可怕极了!”

罗慕路斯露出认命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亲爱的图利乌斯,我已经两年没付你薪水了,我本来是打算今天付给你的,可是我的财务大臣卷国库潜逃了。”

“大难临头了!陛下,谁还管钱的事。”

罗慕路斯松了口气,喝了一口牛奶:“看来我又交好运了。”

图利乌斯凑近一步,脸色凝重:“骑兵队长史普里乌斯快马飞奔两天两夜,送来帕维亚的坏消息。”

“两天两夜?了不起。为了他这一体育成绩,我们应该封他为骑士。”

“那我这就去把骑士史普里乌斯带来谒见陛下。”

罗慕路斯露出难得的沉思的表情,关切地问:“难道他不是累坏了吗?”

“他的肉体和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那么,在我的别墅里给他找一间最安静的睡房,即使是伟大的运动员也要休息啊。”

内务大臣一脸愕然:“陛下,您还没有听他禀报紧急情况啊!”

“即使是最可怕的消息,若是由一个充分休息,身上洗得干干净净,脸上刮得光光溜溜,并且吃饱喝足的人说出来,听起来也还是蛮舒服的。让他明天再来。”

内务大臣的脸色由愕然转为悲愤:“陛下!这是关系到世界毁灭的消息啊!”

皇帝的神色还是那么安详开朗:“报来的消息从来推翻不了世界,只有我们无力改变的事实才能推翻世界。因此如果消息已经抵达,那么事实已经发生了。消息只能激动世界。所以我们都应该戒掉喜欢听禀报的癖好。”

内务大臣呆了片刻,木然地转身离去。侍从把一大块烤牛肉放在皇帝面前,被打断的早餐愉快地进行了下去。

但是,可怜的皇帝今早注定不能好好享受早餐了,内务大臣离开不久,皇后尤莉娅又闯了进来,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虽然上了年纪,又怒气冲冲,几乎是吼出夫君的名字:“罗慕路斯!”

皇帝的神色不为所动,依然亲切愉快,显然对皇后的怒气习以为常:“什么事,我亲爱的夫人?”

“至少在这样的时候你就别吃早饭了吧!”

皇帝叹了口气,恭顺地放下刀叉:“我听你的,我的尤莉娅。”

“我忧虑万分,罗慕路斯!”她眼睛里的神情表明此言不虚,“侍从长暗示我,传来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我虽然并不十分信任你的侍从长,因为他是日尔曼人——”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我的侍从长是唯一能够用五种世界通用语言说话的人:拉丁文、希腊文、希伯来文、日尔曼文和中文。虽然我承认他说的日尔曼文和中文听起来似乎是一样的,但我还是相信他,在文化教养上我们罗马人没有一个能和他相比。”

皇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简直是个日尔曼狂!”

“胡说!我爱日尔曼远远不如我爱我的母鸡。”

“罗慕露斯!”皇后绝望地喊。

“把我夫人的餐具拿来。”皇帝安详地吩咐侍从,“把多米蒂安的蛋给她。”

皇后美丽的眼睛里浮出泪花:“我恳求您体谅一下我的心脏病啊。”

“所以你要坐下来好好地吃早饭嘛。”

皇后擦去泪花,一边叹气,一边在桌边坐下:“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了吗?”

“可是我还不知道那个消息啊,送消息来的使者在睡觉。”

“那么叫醒他!”

“可是你的心脏,我亲爱的夫人。”

皇后站起身,显出一种尊严高贵的样子,带点恰到好处的悲恸:“身为国母……”

皇帝用同样庄严高贵的态度打断了她,用比她更高贵庄严地声调说:“作为国父,我也许是罗马的末代皇帝,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已经在世界历史上占了一个有点可怜巴巴的角色。无论如何,我在不利的情况下退位似乎已经不可避免。但是,只有一种荣誉我不能让人夺走,那就是没有人能说我什么时候曾经毫无必要地打断一个人珍贵的睡眠……”

他的演讲被另一个闯进来的女人打断了,那是他的女儿蕾娅。美丽的公主显然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像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说:“您好,父亲。”

“你好,我的女儿。”像一切慈爱的父亲一样,皇帝立刻忘记了他的演讲,露出宠溺的笑容:“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不吃。”

“自从你开始上戏剧课以来,就一直食欲不振,你到底在学什么呀?”

“安蒂歌涅的悲歌,她临刑之前唱的。”

“不要学这种古老的、悲伤的剧本,学学喜剧,对你合适得多。”

皇后发火了:“罗慕路斯!你女儿的未婚夫三年来一直在日尔曼人的监狱里饱受折磨!喜剧对她合适吗?”

“别急嘛,亲爱的夫人,越是像我们这样穷途末路的人,越是能领会喜剧的精神。”

正在这时,国防大臣马雷斯求见,打断了皇帝的戏剧理论。皇帝对此很是惊讶:“真怪,每当我谈到文学的时候,国防大臣就来求见。”又扬声说:“告诉他应该在早饭以后求见。”

但皇后的声音比他更大:“告诉国防大臣,皇帝一家很高兴接见他!”

皇帝叹了口气:“你又过分好战了,亲爱的夫人。”


国防大臣的脸色比内务大臣还要惨白,他的额头上有一道痛苦的皱纹:“作为负责对日尔曼人作战的大臣,我要求陛下立刻接见送信来的骑士史普里乌斯!”

“咦?难道这位运动员还没有睡觉吗?”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当他知道他的皇帝在危难之中却去睡觉,是不光彩的。”

皇帝又叹了口气:“我的军人们的责任感已经开始成为我的负担了。”

皇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罗慕路斯!”

“我最亲爱的尤莉娅?”

“马上接见信使!”

这时,侍从在皇帝耳边耳语了一下,皇帝先是惊愕,而后释然:“不必了,亲爱的夫人,我相信那个消息是告诉我们日耳曼的君主鄂多亚克已经夺取了帕维亚。因为侍从刚刚告诉我,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母鸡下了一个蛋。自然界中有的是这样协调的秩序,可惜在人间却没有……”

众人大惊失色,就连无精打采的公主蕾娅也忍不住喊道:“我的父亲!”

皇后跌坐在椅子里:“这不是真的!”

马雷斯摆出了无畏的罗马人在命运的肆虐前常常摆出的勇敢而尊严的姿态,说:“这是真的,陛下。帕维亚已经沦陷。罗马正在遭受历史上空前惨痛的失败。信使带来了前线司令奥列斯特元帅的最后几句话,他连同全军被日尔曼人俘获。”

皇帝摆了摆手:“我不用听他最后的话,他说的一定是‘即使战斗到最后一人,也决不后退’,每个人都这样说,毫无新意。国防大臣,请转告信使,现在他终于可以躺下来睡觉了。”

国防大臣默默地鞠了一躬,退了下去。


皇后打破了屋内的静默:“你得采取行动呀!罗慕路斯!你得马上行动起来!不然我们就完了。”

“我今天下午就起草一份给士兵们的报告。”

皇后觉得自己要疯了:“你那些军团都投降了日尔曼,你连一个士兵都没有了。”

皇帝沉吟:“那我就发表一份关于我健康情况的公报。”

“有什么用呢?”皇后的声音已经接近尖叫。

皇帝却还是那么安详明快,好声好气地耐心地说:“可是我亲爱的夫人,你不可能要求我做那些我统治以外的事情吧。”

蕾娅公主站了起来:“我再也不能容忍了!”

她愤愤地离开:“我学习安蒂歌涅去了。”

皇后冷冷地说:“你看,连你的女儿都受不了你了。”

皇帝摇摇头:“这就是学习悲剧的结果。”

正在这时,内务大臣又冲了进来:“陛下!”

皇帝尽管有着几乎无限的耐性和好脾气,也被他弄得有点烦了:“你又有什么事儿?图利乌斯。”

“东罗马皇帝泽诺·德·伊绍里尔请求避难。”

“泽诺?难道他在他的君士坦丁堡也不安全吗?”

内务大臣绝望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觉得安全了。”

“他在哪儿?”

“在前厅。”

“他把他那两个侍从也带着吗?”

“那是唯一愿意和他一起逃亡的两个人。”

“他可以进来,他的侍从要留在外面,我受不了他们的一本正经。”

于是,侍从们留在了外面,东罗马帝国皇帝泽诺来到了西罗马帝国皇帝罗慕路斯面前。


在互相拥抱亲吻之后,泽诺皇帝开始摆出一个请求避难的东方君主的高贵而谦卑的姿态,用吟诵伟大诗人的不朽巨著的声调说道:“请助我一臂之力……”

罗慕路斯捂住耳朵打断他:“亲爱的泽诺,你不必在我面前吟诵拜占庭礼仪要求皇帝在请求避难的时候必须吟诵的没完没了的诗句。”

“可是我的侍从。”

“放心吧,我根本没让他们进来。”

“根本没有?”

“根本没有。现在你可以坐下了。要不要来一个蛋?我们还有鄂多亚克下的一个蛋。”

泽诺皇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好极了!既然侍从们不在,我就可以破例免去这一套了。我已经被弄得筋疲力尽。自从离开君士坦丁堡,我不得不在所有的政要面前把这套‘请助我一臂之力’的诗句背个没完,两千多行啊!每天差不多三次,我的嗓子已经嘶哑了……”

很不幸,他的诉苦被他那两位忠心耿耿强行冲进来的侍从打断了,他们脸上都带着勤王效死的忠勇之色。泽诺皇帝慌忙跳起来解释:“我已经背完了!”

“不可能!陛下!”其中一个跪倒在他面前,“我在为您的骄傲而呼吁!您不是逃跑的个人,您是逃亡的君主!您必须以皇帝的身份从容而高贵地履行拜占庭宫廷的礼仪!我请求您了!”

泽诺皇帝绝望地说:“必须如此不可吗?”

另一个侍从也跪了下来:“必须如此不可!陛下,拜占廷礼仪不仅是世界秩序的象征,它就是世界秩序本身啊!请您履行自己的义务,不要让您的侍从含羞蒙恨,无脸见人。”

泽诺皇帝露出听天由命的表情:“好吧。”

侍从们站了起来,齐声指挥:“请退后三步,站成哀悼的样子。”

泽诺皇帝乖乖地照作,同时用悲哀激昂的颤音呼唤道:

“助我一臂之力吧,

哦,黑夜宇宙中的月亮哟,

我在寻求帮助——”

侍从们打断了他:“是‘寻求恩赐’。”

“寻求恩赐,

你本该是我的月亮——”

侍从们又打断他:“是太阳!”

温和安详的罗慕路斯皇帝陛下这时也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了,他高喊国防大臣的名字:“马雷斯!把这两个拜占廷侍从给我关到养鸡房里去!”

马雷斯不顾侍从们的抗议,执行了皇帝的命令。东罗马帝国的泽诺皇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我的侍从们不在跟前了?!”

罗慕路斯说:“是啊,为此我让我所有剩下的军队都出动了。”

泽诺皇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侍从们跟前我就像被埋掉的死人,被埋在成堆的套话和规则的沙漠之下。我的动作必须有规定的风度,我说话必须符合修辞学,我吃饭喝水都有规定好的仪式……但他们离开之后,我又觉得我活了过来,先辈们那伊索里尔人的古老力量在我的心里又苏醒了,我再次感觉到那古老的坚定如磐石的信仰——对了,你的养鸡房结实吗?”

“这你可以如磐石般坚信不移。”

于是泽诺皇帝放心地继续说:“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罗慕路斯。想想我们的伟大祖先吧,想想恺撒、奥古斯都、图拉真、君士坦丁这些大帝吧。如果我们不能相信我们在世界政治中的意义,我们就完了。”

一直静默不语的皇后尤莉娅激动地说:“我也一直这么说。”

皇帝罗慕路斯耸耸肩,摊开手:“那好吧,让我们相信吧。”

于是高贵的沉默降临了,三个人以虔诚的姿势端坐不动。

过了一会儿,泽诺皇帝觉得有点不安,他试探地问:“你相信吗?”

罗慕路斯轻松地说:“岩石般坚定。”

“相信我们祖先的伟大精神?”

“相信。”

“相信我们的历史使命?”

“相信。”

泽诺搔了搔头皮,转向皇后:“那么你呢?尤莉娅皇后。”

皇后傲然回答:“我从来就是这样信仰的。”

于是泽诺的神情也庄严起来:“一种崇高的感情,不是吗?我们庄严地感觉到忽然吹过房中的一阵劲风。”

“那现在该干什么呢?” 罗慕路斯忽然问。

“现在我们信了。”

“然后该怎么办?”

“这并不重要。”

“既然坚信这种精神,我们就一定要干点什么。”皇后说。

泽诺回答:“该干的事自然会有人干。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找出一种思想观念来对付日尔曼人的那句口号——‘为了自由和农奴制’。我建议我们用‘为了奴隶制和正义’。”

罗慕路斯反对:“听不明白。”

“那‘赞成专制,反对野蛮’如何?”

“还是不明白。我倾向于用一种务实的、切实可行的口号,比如‘为了养鸡和农业’。”

“罗慕路斯!”皇后喊道,她的神情非常可怕。

神情比她还可怕的是冲进来的国防大臣马雷斯:“日尔曼人朝罗马进军了!”

泽诺像被点着了一样跳起来,问:“下一班去亚历山大港的船什么时候开?”

“早上八点半,你要去那里干什么?”回答他的是罗慕路斯。

“向阿比西尼亚的皇帝请求避难,我要以埃塞俄比亚为据点,继续对日尔曼主义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

“那我祝你好运。” 罗慕路斯说着坐下来,撕了一块面包。

大难临头,皇后反而镇定下来,她忍耐的说:“罗慕路斯,日尔曼人已经进军罗马了,你的早饭还吃个没完没了。”

罗慕路斯只得放下面包,庄严地站起来:“政治家有特权,马雷斯,我封你为帝国元帅。”

刚刚晋级为元帅的国防大臣双膝跪下,热泪盈眶:“我将拯救罗马。啊,皇上!”

皇帝又坐了回去,拿起他的面包:“那又何必呢?”

元帅站了起来,脸色坚定:“我想过了,现在只有总动员还能有救。”

“什么是总动员呢?”皇帝好奇地问。

“这是我刚才想出来的新名词,就是将一个民族的各种力量集中于军事目的的提法。”

罗慕路斯摇摇头:“自从发明棍棒的那一天起,战争就已经是一种罪行。如果我们再搞什么总动员,战争将成为一件荒唐事。这样吧,我把我的五十名贴身警卫交给你支配,我的帝国元帅。”

“陛下,那五十个人早跑光了。”

“那你就得在没有他们的情况下作战了。”

“陛下!”新晋元帅一副要昏倒的表情,“日尔曼皇帝鄂多亚克有十万装备精良的日尔曼战士!”

“统帅越伟大,他所需要的军队就越小。”

元帅绝望地敬了一个礼,以赴死的姿态转身离开。

他刚刚离开,内务大臣就进来了,这次他的脸色不那么惨白了,甚至有点高兴的样子:“陛下!”

“我们的运动员终于睡觉了吗?”

“还没有。但我不是为他的事,是恺撒·乌鲁夫求见。”

“谁?”

“一位重要人物,他给陛下写了一封信。”

“自从当了皇帝以来,我就不看任何信件。他到底是什么重要人物啊?”

“裤子厂老板。他生产那种套在两腿上的日尔曼式服装,这种服装现在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

“他有钱吗?”

“无限富有。”

“终于来了一位有头脑的人。”皇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的皇后史无前例地和他意见一致:“你马上接见他吧,罗慕路斯。我预感到他将拯救我们。”

于是,在皇帝的别墅里,他和皇后庄严地接见了裤子厂老板。


裤子厂老板是一位肥头大耳、穿着阔绰的人物,他从外表到内心都是一个精明无比的商人,所以他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提议,他要把罗马帝国和他的商号结合起来,形成一个世界性的金融帝国。

“如果我们达成合作,首先,我会把日尔曼人逐出罗马。”

“正是这点相当困难。” 罗慕路斯善意地提醒他。

“一个世界性的商人是不懂得‘困难’这个词的,如果他拥有足够的金钱的话。日尔曼皇帝鄂多亚克对我的询问已经作了书面声明,他撤出意大利的条件是一千万。”

“鄂多亚克?” 罗慕路斯愕然,“我以为他是不可收买的。”

“今天所有人都是可以收买的啦,陛下。”裤子厂老板不无得意的说。

“那么你要求我用什么来报答您的帮助呢?”

“如果我付出这一千万巨款,然后再塞给帝国几百万小款,那么整个局面还只是维持,不能达到我的理想。因此,作为条件,我要求您宣布裤子是人类文明的基石,腿上不穿东西人类就要倒霉。此外我要娶您的女儿蕾娅公主,为我们的合作建立良好的基础。”

“可是我的女儿已经和一个倒霉的贵族订了婚,那小子三年来一直在日尔曼的监狱里熬日子。”

裤子厂老板露出精明商人特有的微笑:“您瞧,陛下。我不是不讲情面的。您必须在今天下午给我一个答复,不然我就和鄂多亚克的女儿结婚。”

他微微鞠躬,带着冷笑离开。

皇帝和皇后无言的对视片刻。皇后说:“罗慕路斯,你去对蕾娅说。”

“说什么呢?亲爱的夫人。”

“要她马上同这位裤子厂老板结婚。”

“为了一把金币,我可以把罗马帝国立刻卖给他。但无论多少钱我也不会卖我的女儿。”

“蕾娅会自愿为国家牺牲的。”

“几百年来我们已经为国家作了那么多的牺牲,现在是国家为我们牺牲的时候了。”

“罗慕路斯!假如你的女儿不嫁,世界就要灭亡!”

“是我们就要灭亡。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别。”

“我们就是世界!”

“我们是听任世界摆布的乡巴佬,并不能理解这个世界。”

“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当罗马的皇帝。”

“我不想搅乱世界历史,我最亲爱的尤莉娅。”

“作为你的妻子我感到羞耻!”皇后愤然地离去了。

皇帝悠然自得地继续他的早餐,然而命运注定了他这顿早餐不得安宁。最后一个打断他早餐的人冲了进来,他满身污垢、左臂缠着被血染红的绷带,步履踉跄,扑跪在皇帝面前:“我的皇上!”

“你又是谁?”

“骑兵队队长史普里乌斯!”

“你想干什么?”

“整整两天两夜我从帕维亚骑马飞奔到这里,七匹马先后倒在我身边,三支箭射中了我的身体,而当我来到这里,人家都不让我见你。”信使热泪滚滚,“这里,皇上,你的最后一个统帅奥列斯特在被俘前的奏折!”

皇帝一动不动,带着一点难以捉摸的微笑,说:“你受了伤,筋疲力尽。为什么还要这样过度紧张呢?”

“为了罗马的生存!”

“罗马早已死亡了。你为一个死人而牺牲,为一个影子而战斗,为一个塌陷了的坟墓而生存。睡觉去吧,信使。现今这个时代已经使你的英雄行为变成了一种故作姿态。”

说着,他站了起来,走出门去。惊慌失措的信使忽然把元帅的奏折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起来,他喊道:“罗马有一个可耻的皇帝!”


就在这时,日尔曼人打进了罗马城。

而皇帝在吃完他多灾多难的早饭之后,决定去补上一小觉,弥补自己精力上的损失。

只留下内务大臣和刚刚由国防大臣晋级为元帅的两个人,忧愁地对视着,他们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想出来的唯一的法子,是找一艘船逃往西西里岛。而英勇的信使还带着满身的血污,艰难地在室内挣扎行走,继续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不让自己睡觉。

少女的吟诵声打破了这可悲的沉寂,公主蕾拉念着悲剧人物安蒂歌涅的台词走了过来——

“我正穷途末路,

太阳最后的光辉,

正在消失。

难道这一切都一去不回?

……”

一个苍白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憔悴不堪的人。他惊异地呆呆地看着公主,他的眼神吓住了她。

“你想干什么?”公主惊慌地问。

“你是谁?”陌生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人骤然看到阳光。

“我是蕾娅,皇帝的女儿。”

“蕾娅,皇帝的女儿。我已经认不出你了。你是美丽的,但我已经忘了你的模样。”

“我们曾经认识?”

“我的名字写在我的左手上。”

“让我看看。”

他伸出了他的手,这次轮到公主蒙上眼睛:“真可怕啊,你的手。”

“我应该把它缩回去吗?”

“不,”公主背过脸去,但是抓住了他的手,摸索着,然后发出一声惊呼:“戒指!我的未婚夫爱弥良的戒指!”

那戒指已经长进了肉里,蕾娅看着那只手,怔怔地说:“爱弥良,你是爱弥良……”

“我曾经是。”戒指的主人轻轻地说。

蕾娅凝视着他:“我认不出你来了。爱弥良。”

“你将永远认不出我,皇帝的女儿。”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没有走近。

过了一会儿,蕾娅轻轻地说:“我等了你三年。”

“在日尔曼人的监狱里,三年就是永远啊。你不必等这么久的。”

“好了,你到底回来了。”公主露出了一个微笑,“让我们去见父亲吧。”

但是爱弥良没有笑:“日尔曼人就要打来了。”

“我们知道。”

“有一个人可以拯救世界。”

“我知道,那位裤子厂老板,他要和我结婚。”

她的未婚夫终于笑了,但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笑容,他说:“你已经等了我三年,皇帝的女儿。”

“三年,每日、每夜、每时。”

“你爱我。”

“我爱你。”

“用你整个身心?”

“用我整个身心。”

“凡是我要求你做的一切,你都能做到吗?”

“我将一切照办。”

“你的爱情这样坚贞不渝,皇帝的女儿。”

“我对你的爱情是无限的,虽然我不再认识你了,但我还是爱你。虽然你让我害怕,但我爱你。”

“那么,”她的未婚夫犹豫了片刻,终于毅然决然地说:“我要你嫁给裤子厂老板,并给他生儿育女。”

闻声赶来的众人,皇后、内务大臣、国防大臣、信使、侍从都看到了这一幕,皇后的脸上热泪纵横:“为了祖国,宝贵的祖国,做出这一牺牲吧,我的姑娘。”

于是他们一起说:“结婚吧,公主,结婚吧。”

蕾娅茫然地看着他们,最终看着她的未婚夫,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应该丢弃你?”

“你应该丢弃我。”

“我应该爱另一个人?”

“那个能够拯救你的祖国的人。”

“但我爱你呀。”

“所以我要抛弃你。”

“你要我被污辱?”

“我们的耻辱将喂养罗马,它将重新获得力量。”

“要是你爱我的话,你就不能要求我这样做。”

“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才能要求你这样做。”

公主凝视着他,眼光中有爱也有恐惧,有泪水也有迷茫。而他承受住了这样的目光,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你会听从的,皇帝的女儿,你的爱是无限的。”

泪水滚落下来,公主用更轻的声音说:“我将听从。”

众人爆发出了一阵欢呼的声音,除了蕾娅,她低下头去,捂住自己的脸,把即将爆发出来的痛哭压抑成一声抽泣。

这时,皇帝来了,身后跟着他博学多才的侍从长,拿着喂鸡的饲料篮子。

公主的未婚夫爱弥良最早看见他,他冷冷地说:“欢迎在炎热的中午吃得好,睡的香的皇帝,向您致敬。母鸡的统帅和下蛋的战略家,祝您长寿!您这被士兵称为‘渺小人物’的罗慕路斯。”

皇帝看着他,失声说:“你是爱弥良,我孩子的未婚夫!”

爱弥良有些惊讶:“你是第一个认出我的人。你的女儿也没有认出我。”

“不要怀疑她的爱情,只有年龄才有敏锐的眼睛。”皇帝的神情恢复了开朗和安详,“欢迎你,爱弥良。”

爱弥良眼睛里的寒冰丝毫没有融化:“请原谅,世界之父,我在日尔曼人的监狱里蹲得太久了,已经不记得你的宫廷里有哪些规矩了。但罗马的历史会省略掉这些规矩。曾经有过一些皇帝,人们向他们欢呼:胜仗打得好吗?尊贵的皇上。也曾经有过一些皇帝,人们向他们呼喊:屠杀顺利吗?陛下。而对于你,人们将这样呼喊:睡觉香吗?蛋下得好吗?罗慕路斯大帝。”

皇帝坐了下来,久久地打量着爱弥良。半晌才问:“你曾经忍受饥饿?”

“你很遵守你的吃饭时间。”

“你受到过严刑拷打。”

“你的鸡养得红红火火。”

“你很灰心。”

“我离开了日尔曼的监狱,罗马皇帝。我杀死了看守我的士兵,我打死了追踪我的警犬。我步行来到这里,高贵的皇帝。我一步一步地、一码一码地走过了你的帝国无限广阔的国土。我看到了你帝国的权威,世界之父。”

“自从我当了皇帝之后,再没有离开过这别墅。谈谈我的帝国吧。爱弥良。”

“我悄悄通过被摧毁的城市和燃烧着的村庄,我走过被滥伐的森林,走过被蹂躏的田园。”

“讲下去。”

“我看到男人被杀,女人被奸污,孩子们挨饿。”

“讲下去。”

“我听到受伤者的喊叫,囚徒的叹息,奸商的得意的大笑,战争牟利者的骏马的嘶鸣。”

“你所讲的我都知道。”

“你怎么能知道你从未见过的东西?罗马皇帝。”

“我能想象。好了,爱弥良,现在去找我的女儿吧,她一直在等着你,所有这些年。”

“我已经不配娶你的女儿了,罗马皇帝。”

“不是不配,是不幸。”

“我受尽凌辱,日尔曼人撕下我的头皮,强迫我从一个血淋淋的轭下爬过去,像头野兽。看吧!”他扯下帽子,裸露着被剥掉了皮的头,手里拿着带头发的头皮。

众人都转过脸去,不忍看他的模样,只有蕾娅公主紧紧地抱着他,痛哭失声。

爱弥良推开她:“我是一个罗马军官,我已经丧失了我的荣誉。你不再属于我,皇帝的女儿。”

蕾娅慢慢地从他身边走开。爱弥良看着皇帝,接着说:“你的女儿将成为裤子厂老板的妻子,而你的帝国则由我的耻辱获得拯救。”

皇帝也看着他,安详地说:“皇帝不批准这门婚事。”


爱弥良看着皇帝,说:“你的女儿将成为裤子厂老板的妻子,而你的帝国则由我的耻辱获得拯救。”

皇帝也看着他,安详地说:“皇帝不批准这门婚事。”

说完这句话,罗慕路斯转身离去,一边撒着饲料,呼唤着他那些母鸡的名字,历代罗马君王的名字:奥古斯都、图拉真、哈得良、马克·奥里略……

看着他的背影,不止一个人在心里说:“这个皇帝必须滚蛋!”


但是这个皇帝并没有滚蛋,他舒服地度过了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吃了晚饭、洗了澡、换上舒适的旧睡衣,临睡前喝了杯法勒纳酒。他是如此地心情舒畅,以至于皇后坚持要和他谈谈也没有让他沮丧,甚至当皇后告诉他,他最信任的侍从长已经逃往日尔曼军队的时候,他也只是耸耸肩,通情达理地说:“那又怎么样?他作为一个日尔曼人,难道会为我们罗马人去死?”

皇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发火,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也许可以称之为柔情的东西,但是比柔情要复杂许多,她说:“那么我也要走了,罗慕路斯,我要去西西里岛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皇帝说:“我祝你一路平安。”

皇后做了最后一次挣扎,但连她自己也知道这挣扎的无用:“这么说,你无论如何不愿意把女儿嫁给那个裤子厂老板?”

“不愿意。”

“而你也不愿意去西西里岛?”

罗慕路斯微笑着说:“皇帝是不逃跑的。”

这是一句勇敢的宣言,但从他的嘴里说出却让皇后觉得又滑稽又辛酸,她苦笑着说:“那么你是否知道这样一来你要掉脑袋?”

“也许吧,但这并不表示我现在就应该没头没脑地乱来。”

又是一阵沉默,皇后仿佛下了一个决心,她仰起脸来看着自己的丈夫,脸上是少有的温柔的神情:“我们已经结婚二十年了,罗慕路斯。”

皇帝的神情也很温柔:“你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不愉快的事干什么呢?”

“我们一度相爱过。”她试着去抚摸他的脸。

他轻轻拿开她的手:“你很清楚,你在说谎。”

皇后脸上温柔的神情消失了,她的脸色变得非常可怕:“那么你仅仅是为了当上皇帝才娶我的。”

皇帝坦然地看着她:“不错。”

“你竟敢面不改色地当着我说出这样的话!”

“当然。尽管我们的婚姻是可怕的,但我总算尽心尽力地让你不要去多想这个伤感情的问题。我娶你,是为了当上皇帝,而你嫁给我,是为了成为皇后。我出身于罗马最上流的贵族家庭,而你是华伦廷尼安皇帝和一个奴隶的女儿。我使你的身份合法化,你为我加冕。”

沉默再一次降临到这对结婚二十年的夫妇身上,而他们看着彼此的目光从来没有如此坦白而直截了当。终于,皇后说:“不错,我们都是互相利用而已。”

“那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西西里岛,继续互相利用下去呢?”她接着说,“我们还是一家子,你有责任和我在一起。”

“我对你已经不再有任何义务了,你想要的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我让你当上了皇后。”

“我当皇后,你当皇帝,这是不可分割的一码事。”

“拜托拜托,我亲爱的夫人。”罗慕路斯发出温和的抗议:“千万别把你和我做的事混为一谈,它们是根本不同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皇后毫不放松。

皇帝用他一贯的耐心好脾气地解释:“你是为了权利欲才嫁给我的,你的所作所为也都是出于这个目的,到现在你不肯放弃这场已经输掉的战争,也是因为权利欲。”

“胡说!”皇后愤怒了,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即使夜深人静、即使只有一个观众,她还是摆出了她所能做到的最庄严高贵的姿态:“我是因为热爱我的祖国!”

“好啦好啦,我亲爱的夫人。你懂什么祖国啊?你热爱祖国,是因为没有祖国就没有皇后。”

他轻松温和的话语仿佛刺中了某个要害,皇后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沉默了片刻,说,用完全不同的,没有任何温情可言的冷漠傲慢的声音:“好吧,我们没有必要再掩饰什么了,我是有权利欲,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皇权更重要和宝贵的东西了。我是最后一位伟大皇帝朱利安的孙女,我为此而骄傲。而你是什么呢?”她露出鄙夷的神情:“一个没落贵族的儿子。你尽管嘲笑我的权利欲,但你没有吗?没有权利欲,你为什么要成为皇帝,不惜娶一个你一点也不爱,一分一秒也没有爱过的女人为妻?!”

皇帝的神情丝毫不为所动,还是那么温和而充满耐心:“我成为皇帝当然不是出于权利欲,而是出于必要性。我仅仅是出于政治上的明智考虑,才勉为其难地当了皇帝。”

“政治上的明智考虑?勉为其难?”皇后大笑起来:“你有过什么勉强,你有过什么政治上的明智?你当皇帝的这二十年,除了吃喝拉撒、睡觉养鸡,你还做了什么?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你的别墅,从来没有去过我们的都城,把我们的国库弄得山穷水尽,你唯一的拿手好戏就是说俏皮话,用俏皮话去打消那些废黜你的念头和行动,你竟然还说什么政治上的明智,这真是要叫我们每个人笑掉大牙!尼鲁的狂暴和卡拉卡拉的凶残,和你养鸡的热情相比,都能算得上政治意识成熟。而你从头发到骨子里无非是两个字——懒惰!”

“无所作为就是我政治上的明智。”皇帝笑容可掬地为她那番慷慨陈词加上了一个温和的注解。

“那你当初何必要当皇帝!”皇后愤怒的喊道。

“因为只有这样我的无所作为才能够起到作用啊,一个普通人的无所作为是无关痛痒的。”

“但一个皇帝的无所作为却危害了国家!”

皇帝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起手来:“说到点子上了,我最亲爱的尤莉娅,你真的很有眼光哟。危害国家就是我无所作为的目的。请原谅,我并不是一个荒唐的虚无主义者,我并不怀疑国家这个概念的必要性,我只是怀疑我们这个国家的必要性。罗马已经变成一个世界帝国,从而成为一种以牺牲别国人民为代价,从事屠杀、掳掠、压迫和洗劫的机器——直到,”他露出谦逊的神情,“直到我当上皇帝为止。”

皇后被他的话吓到了,她后退了几步,茫然地说:“既然你对罗马帝国抱着这样的想法,那你为什么要当皇帝?”

“因为我只有当上皇帝,才能灭亡它啊。”

皇后惊恐地捂住嘴:“不是你疯了,就是整个世界疯了。”

“我坚决认为是后者。”

眼泪涌上了皇后的眼眶:“这么说你娶了我,就是为了灭亡罗马帝国?”

皇帝搔搔头:“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了。”

“而你一开始所算计的就是罗马的灭亡?”

“好像也没有想别的了。”

“你故意玩忽职守。”

“就算是故意的吧。”

“你装作与世无害的丑角,为的是从背后捅我们一刀?”

“你坚持要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

“你骗了我。”

“尽管你很精明。”

“你算得好准。”

“所以罗马将要灭亡。”

“你是罗马的叛徒。”

“我更愿意称自己是罗马的法官。”

皇后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罗慕路斯!”

皇帝摆摆手:“我的好夫人,你现在可以去西西里了吗?”

皇后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一眼,她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但她还有最后的骄傲,昂着头缓缓离开。

皇帝伸个懒腰:“而我,应该可以好好睡觉了吧。”


但是正如他的早餐被频频打断一样,他想要好好睡觉的愿望也被他生命里另一个重要的女人打断了,他的女儿蕾娅。

但是看到女儿的时候,皇帝的神情比看到妻子要愉快得多,他露出宠溺的笑容:“来,我的女儿,坐到我的身边来,告诉我你想和我说什么。”

“父亲,罗马危在旦夕。”

罗慕路斯笑了起来:“奇怪,大家都算计好了在今天晚上和我谈政治,但谈政治应该是午餐的时候做的事情嘛。”

“那我该和你谈什么呢?父亲。在这样的时候。”

“就谈谈一个女儿在夜晚的时候通常和父亲谈的事情吧,比如说她的爱情。”

“我爱着罗马啊。”

“那么你不再爱你曾那样痴心地等待的爱弥良了?”

“我爱他,父亲,甚于爱我的生命。”

“那就和我谈谈他吧,若你爱他,他就比一个不可救药的大帝国更重要。”

蕾娅转过身去,悄悄擦掉了眼角的泪水,然后看着父亲,用乞求的声音说:“父亲,让我嫁给裤子厂老板吧。”

“我的女儿,我并不是不喜欢这个裤子厂老板,他那么有钱,我怎么能不喜欢他呢。但你爱的是爱弥良啊。”

蕾娅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她极力忍住:“为了祖国,我愿意离开他。祖国高于一切。”

“瞧瞧你,”皇帝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我一直说你不应该学悲剧表演的。”

“难道一个人爱祖国不应该超过爱世上的一切吗?”蕾娅热切地说。

皇帝叹了口气:“是谁把这样奇怪的念头塞进了你的脑袋?爱祖国不应该超过爱一个人。”

“可是我们没有了祖国就不能活着。”

“难道你可以没有恋人而活着吗?对爱人忠诚比对一个国家忠诚要伟大得多。当然,也困难得多。”

“可是那不是一个国家,是我的祖国!”

“每当国家开始动屠杀的念头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称自己是祖国。”

“可是对祖国的爱不应该是无条件的吗?”

“世上只有一种爱应该是无条件的,那就是对你爱的那个人。我才不要学悲剧中那些英雄的父亲,当祖国要吃掉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还祝她有个好胃口。去吧,我的孩子,嫁给你爱的那个人吧。”

“可是他已经抛弃了,父亲!”蕾娅哭着喊道。

罗慕路斯把她搂进怀里,为她擦去眼泪:“别哭,我的孩子。只要你身上哪怕保留着一颗爱情的火星,你就不会同你的爱人分开。即使他抛弃你,你也要留在他身边,即使他是个罪犯,你也要留在那里。但如果祖国要你和你的爱人分开,你就应该把祖国像脚上的尘土一样抖掉。”

“可是,父亲,要是我回到他那里去,他还是会把我赶走,无论我去多少次,他还是要把我赶走。”

“那你就再一次回到他身边去。”

“他不再爱我了,他一心只爱着罗马。”

“别担心,我亲爱的孩子。”罗慕路斯笑起来:“罗马就要灭亡了,除了你的爱,他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我害怕呀,父亲。”

罗慕路斯捧起女儿的脸,直视她美丽的眼睛:“那么就学着去战胜恐惧,我的孩子,这是唯一我要求你必须掌握的本领,无所畏惧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事情,无所畏惧地做自己觉得是正确的事情。我磨练了一生学着战胜恐惧,现在轮到你了,我的女儿。”

在父亲的注视下,蕾娅微笑了:“是的,父亲,我会的。”

罗慕路斯吻了她的额头:“去吧,孩子,这样我才爱你,到爱弥良那里去吧,不必再想着你的老父亲,你不会再见到我了,因为我就要死去。”

“父亲!”蕾娅喊道。

罗慕路斯慈祥地笑了:“来,让我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会死在日尔曼人手里,我通过牺牲自己,彻底牺牲了罗马。”

“我的父亲!”

“但你会活下去的。好了好了,走吧,我的孩子,去找你的爱弥良。”

他轻轻地推开蕾娅,她迟疑着退后了几步,忽然下定决心,转身跑了出去。


然后皇帝对着窗帘后的暗影说:“现在你可以过来了,爱弥良,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爱弥良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身黑衣,目光炯炯,像个幽灵。

皇帝把桌上没有喝完的酒倒进两个高脚杯,说:“这是上等的好酒,我藏了很长时间,所以你不能说我不高兴看见你,来吧,让我们碰碰杯。”

爱弥良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为什么?”

皇帝想了想:“为你的归来,如何?”

“我宁愿为了今晚将要发生的事情。”

“也可以啊。”皇帝好心情地说。

“或者我应该换一个说法,为了正义而碰杯。”

“可是我总觉得正义是有点可怕的事。”

“像我的伤口那样可怕。”

皇帝叹了口气:“好吧好吧,那就为了正义碰杯吧。”

于是他们走近彼此,默默地碰杯,正在这个庄严的时刻,他们的脚下却传来一声喊叫:“哎哟哎哟——”

沙发下钻出一个人的脑袋,是内务大臣。

罗慕路斯奇道:“哎呀,我的图利乌斯,你怎么啦?”

内务大臣咝咝吸气:“陛下踩着我的手指啦。”

罗慕路斯赶紧让开一步:“对不起,但我确实不知道你就在我的脚底下。不过只要人们为正义碰杯的时候,当内务大臣的总会喊叫起来。”

内务大臣哼哼唧唧地从沙发下爬出来,他穿着一件和爱弥良类似的黑色衣服,手指在流血。

皇帝很是抱歉地说:“难道我踩得那么重吗?”

“不,”内务大臣露出困窘的表情:“是……是被匕首……那个……”

皇帝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困窘的神情,温和地说:“所以说使用匕首的时候要小心才是。”

爱弥良警觉地说:“你想要喊侍从吗?”

罗慕路斯却对他微笑着:“那又何必呢,爱弥良,深更半夜的,他们都在睡觉呢。不过我们倒是要给我的受伤的内务大臣包扎一下。”

他打开壁橱,惊奇地发现骑兵队队长史普里乌斯从里面摔了出来,他同样穿着黑衣,手里的匕首掉到地上。

“哦呀!我们的运动员竟然还没有睡啊!”皇帝惊讶万分。

骑兵队长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呻吟道:“我累呀,我简直要累死了。”

“你的匕首掉了。”皇帝善意地提醒他。

他赶紧捡起匕首,藏进怀中,一边故意大声喊:“我已经一百一十个钟头没有睡觉了。”

皇帝环顾房间,好奇地说:“还有谁藏在这里吗?”

新晋的帝国元帅马雷斯从床下爬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士兵,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

同时爬出来的还有一位厨师,他戴着高高的白帽子,但也穿着一身黑衣。他的出现让皇帝真正吃了一惊:“怎么?我的厨师,你也在这里?”

这位厨师很酷地一言不发,垂下眼睛走向皇帝,大家都跟随着他的动作,将皇帝围了起来。


皇帝好奇地说:“我发现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从我的床底下、沙发底下、壁橱里爬了出来。你们在那些非常局促、极不舒服的处境中呆了半夜,到底为了什么呀?”

人群一阵沉默,最后是内务大臣开口了:“我们要和你说话。罗马皇帝。”

罗慕路斯更加奇怪了:“我不知道宫廷礼仪还有这样的规定,要和皇帝说话的人先要做这样艰苦的体操练习。”

内务大臣说:“我们要求归还各省领地。”

帝国元帅说:“以及你的军团。”

爱弥良说:“还有最高权力。”

皇帝皱起眉头,沉思着说:“我不记得我有这样的义务。”

爱弥良冷冷地说:“你有对罗马的义务。”

骑兵队长说:“你必须对历史负责。”

厨师说:“你曾经依靠过我们的力量。”

皇帝忽然站了挺直了身体,厉声说:“我何时依靠过你们的力量?”

他向他们走近一步:“如果我依靠了你们的帮助夺得帝国,你们也许有权力这样说。但是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帝国,而这个帝国并不是你们赢得的。我只不过把他像一个坏钱币一样从手里交了出去。现在我自由了,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你们就像是围绕着我的亮光飞舞的蝴蝶,无非是我一旦不再发光就消失的影子。”

众人被他这前所未有的威仪震慑了,不觉退缩了。

皇帝环视着他们,最后说:“你们中只有一个人,我有必要向他陈述一下我行为的理由。爱弥良,你过来。”

爱弥良走出人群,走到他面前。

皇帝看着他,眼神恢复了安详和温和:“我爱你如子啊,爱弥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种伟大的素质,所以你反对一个像我这样的不抵抗主义者;一个一再受辱的人;一个千百次被玷污的宝座的牺牲者。”

爱弥良的眼神变得更加凌厉而阴冷:“你做了什么让你的人民不落入日尔曼人之手?”

“什么也没有做。”

“你做了什么让罗马不像我一样被摧残凌辱?”

“什么也没有做。”

“那么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呢?你已经是你的帝国的背叛者了!”

“背叛我的帝国的不是我,是罗马自己!”皇帝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一种从未有过的又沉痛又悲凉的感觉从他的声音里浮现出来:“罗马,她曾懂得真理,但选择了暴力;她曾懂得人性,但选择了暴政。你站在一个看不见的宝座前,历代罗马帝王的宝座前,而我将是最后一个。要不要我来帮你一下,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宝座,由层层白骨堆积而成;看看那奔腾的血流之河——罗马权力的瀑布!宝座是建立在罗马自己和别人的儿女的尸体上,建立在无数牺牲者的骸骨上。他们在为罗马的荣誉的战争中被屠杀,为了罗马的娱乐被野兽撕裂。罗马已经虚弱不堪,犹如一个老态隆重的荡妇,但是她的罪孽还没有偿清,她的罪行还没有结算。现在日尔曼人来了,我们已经让别人流了太多的血,我们得用自己的血来偿还。不要转过身去,爱弥良,不要让我看到你的退缩,你眼前的是我们漫长的历史中层层叠叠的古老的罪恶,比你肉体的创伤要可怕几千万倍。我们曾经为正义碰杯,现在请回答我:我们有权利进行抵抗吗?我们除了作牺牲者,还有权利要求什么吗?”

爱弥良沉默不语。而皇帝说:“你沉默了。”

爱弥良退缩了,他回到那群黑衣人之中,而皇帝继续向他们走近:“你们像贼一样在深夜来到我这里,我知道在你们的黑衣下藏着什么,可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开诚布公地交换一下看法,再作打算。而我很遗憾地说,你们搞错了。你们以为来到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面前,但是我让你们退缩了。不是我被你们控告,而是我要控告你们!我已经把你们要誓死捍卫的祖国置于死地,打破了你们行走其上的冰块,烧掉了你们赖以生存的根基。而你们呢?为什么你们现在噤若寒蝉?为什么你们的脸色苍白如冬天的月亮?如果你们认为我错了,就把我杀死好了;如果你们同意我的话,同意我们没有权利抵抗,就向日尔曼人投降吧!现在——”他逼视着每个人,目光让每个人震撼:“回答我!”

爱弥良拔出匕首,高高举起,喊道:“罗马万岁!”

在他的激励下,所有人都拔出匕首,所有的匕首都指向罗慕路斯,他们缓缓地向他逼进,而他泰然自若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端起酒杯。

这时,一声恐怖凄厉的呼喊从门外传来:“日尔曼人来啦!”

就像冰冷的水滴上滚烫的烙铁,发出可怕的滋滋声,弥漫起白色的烟雾,人群一下子乱作一团,大家一轰而逃,有的从门挤出,有的从窗户跳出,争先恐后地嚷嚷着,转眼就不知去向。


很久之后,关于他们的消息才传回了罗马,所有的人,皇后、公主、爱弥良、内务大臣、帝国元帅、骑兵队长、厨师、最后一个士兵,在前往西西里岛的途中遇到风暴,他们长眠在了海底。


而那一夜结束的时候,只留下皇帝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喝着他的酒,安详地说:“既然日尔曼人已经来了,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最先进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日尔曼人,他举止大方、衣着体面,身上除了裤子之外没有任何野蛮的东西,除了腰间的配剑之外没有什么武装。他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在参观一座博物馆,还不时地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年轻的日尔曼人,与前一位正好相反,他全身军装,神情紧张,好像随时都会拔出剑来乱砍一番,并且毫不掩饰自己对眼前一切的轻蔑之情。

年长的日尔曼人先看见罗慕路斯,轻声惊呼:“罗马人!”

罗慕路斯微笑着点头:“欢迎。”

年轻的日尔曼人立刻拔剑高喊:“去死吧!罗马人!”

年长者按住他的手:“收起你的剑。”

年轻人立刻收剑,动作快得就像条件反射:“是的,亲爱的叔父。”他的回答也流利迅速得像条件反射。

“你出去!”

“是的,亲爱的叔父。”


于是房子里只剩下皇帝和年长的日尔曼人,他们互相打量着,都没怎么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你是日尔曼人?”罗慕路斯先开口,“我一点也不明白啊,人们把你们描述成傲慢野蛮的金刚巨人,可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你,我真会把你当成化了妆的拜占庭植物学家呢。”

年长的日尔曼人笑了:“罗马人也和我想象的完全两样,我一直听说你们很勇敢,但现在你是唯一没有逃跑的人。”

于是他们得出结论,彼此对对方种族的印象是不那么靠得住的,随后他们发现对方是很可以聊一聊的对象,于是聊了在当时情形下他们能够找到的话题,包括日尔曼人身上的裤子、罗马皇帝手中的酒,以及母鸡饲养业。在最后一个问题上他们聊得尤其投机,以至于罗慕路斯给了这年长的日尔曼他从未给出的最高赞赏:“你简直是个养鸡专家。”

日尔曼人笑了笑:“作为一国之主,我总得从事这些事情。”

“作为一国之主?”皇帝疑惑地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鄂多亚克,日尔曼的君王。”

皇帝有点吃惊,但转眼就释然,甚至高兴起来:“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罗慕路斯。”

“也很高兴认识你,” 鄂多亚克看上去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高兴:“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关于这一点请你原谅,我觉得两个敌人一下子面对面站在一起是很尴尬的,所以我想我们先谈些养鸡方面的事情,比一上来就谈政治方便得多。”

“这一点我很同意。”罗慕路斯深有同感。

然而尽管彼此的印象非常不错,两位君王一时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短暂的沉默后,他们同时开口——

“我已经准备好去死了。”

“请让我和我的人民归顺于你。”

然后他们面面相觑,同时说:“什么?”

“你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念头?”

“一个日尔曼人也能够听从理智的支配的。”

他们又同时住口,惊讶地看着对方,鄂多亚克站了起来,急切地说:“罗慕路斯,刚才我们在关于养鸡的问题上谈得很投机,难道我们不能同样融洽地谈谈我们的人民吗?”

罗慕路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次听天由命地说:“那就谈吧。”

“那个,我可不可以先坐下?”鄂多亚克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用问啊,你是胜利者。”

“可是我刚刚对你表示了归顺的愿望。”

罗慕路斯更长地叹了口气,有点没精打采地说:“坐下吧。”

鄂多亚克仔细地看了看罗慕路斯的脸色,后者毫不掩饰他的郁闷之情,所以鄂多亚克选择了一个有点惊悚的开场白:“我希望活着离开这里,想来想去,也只有归顺你这个办法。”

这一开场白果然收到了预期效果,罗慕路斯惊讶地说:“难道你还会受到什么威胁?”

“我的侄子,你刚才看见的年轻人,他叫特奥德里希。一个有礼貌的年轻人,开口‘是的,亲爱的叔父’,闭口‘遵命,亲爱的叔父’。行为无懈可击,操守纯洁无瑕,不接触姑娘,只喝淡水,睡在地上,每天练武,我敢打赌,就是现在他也在前厅练武。”

“不愧是个英雄。”罗慕路斯礼貌地评价。

鄂多亚克也叹了口气:“可不是。他是日尔曼人的梦想,他梦想着统治世界,而我的百姓也都做着和他一样的梦。所以我不得不发动这次战争,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和所有日尔曼意见不同,我只好做出妥协,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一直希望战争能够合乎人道的进行,这一点罗马人也还蛮配合的,抵抗都是很小的。但我的军队的暴行还是渐渐失去控制,我觉得很惊恐,想要撤军。开始我寄希望于裤子厂老板,并且打算好了怎么贿赂我的将领,可是你没有接受他的条件,他也就不愿意再贿赂我。所以现在我的情况是万分紧急,事不宜迟,也许很快我就将失去对我的军队和人民的控制。所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罗慕路斯,救救我吧!”

“我怎么会摊上这么倒霉的事。”罗慕路斯轻声嘀咕。

“我的侄子,他现在还那么顺从我,那么有礼貌。但不出几年他就会杀死我,,我了解日尔曼人的忠诚。总有一天人们会把他称作特奥德里希大帝,我知道这些历史学家。”

“我怎么会遇到这么荒谬的情况。”罗慕路斯低声哀叹。

“我是一个农民,我仇恨战争,我一生都在寻找那种真正的人性,在日尔曼的森林里我找不到,而在你身上,罗慕路斯大帝,我找到了,你的侍从长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那么是你命令他住在我宫里的?”罗慕路斯苦着脸问。

“是啊!”鄂多亚克激情洋溢地说:“他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他说到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你,罗慕路斯!”

罗慕路斯叹息着,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向你报告了一个傻瓜,鄂多亚克。我一生都在算计着罗马帝国崩溃的那一天,我授权自己做罗马的法官,因为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我放心大胆地让我的国家做出巨大的牺牲,因为我自己也要做牺牲品;我把我的人民弄得手无寸铁,让他们流血,因为我也要流血。但现在你跑来说我不用牺牲了,要我活着,我所做的一切都变得荒诞不经了,还是杀死我吧,鄂多亚克,求求你了。”

鄂多亚克同情地、但是坚决地说:“我理解你的痛楚,但是请克服你的悲哀,接受我的归顺吧。”

罗慕路斯沉痛地、但更加坚决地说:“你在害怕,但是请你克服你的恐惧,杀了我吧。”

无奈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中,还是鄂多亚克将之打破:“你想到了你的人民,罗慕路斯,现在请你也想想你的敌人——我的人民吧。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归顺,如果我们不同心协力,世界就会落到我的侄子手里,就会出现第二个罗马帝国,一个大日尔曼帝国,她将同样充满血腥。这样一来,你摧毁罗马帝国的行为还有什么意义?罗慕路斯,你不能逃避你的责任。仁慈些吧,接受我的归顺吧。”说着,他跪了下来。

罗慕路斯赶紧也跪了下来:“我不能再当什么皇帝了,即使我想当也当不了了,杀死我吧,我跪下来求你了。”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跪着,互相僵持了一会,然后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他们都无法说服对方,于是一起说:“我们还是站起来吧。”

但站起来并不能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鄂多亚克忽然拔出剑:“还是让我——”

“你终于决定要杀了我吗?”罗慕路斯惊喜地问。

“不,我决定去杀死我的侄子。”

罗慕路斯摇摇头:“不,如果你杀死了你的侄子,只会产生上千个新的特奥德里希来对付你,你的人民与你想的不一样,他们要的是英雄主义。你怎么能改变他们的意愿呢。”

于是情况又陷入胶着,相对叹息之后,他们决定:“我们还是坐下来吧。”

坐下来也没有带来什么改变,鄂多亚克苦笑着:“我们还是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啊。那么你就退休吧。”

“退休?”

“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罗慕路斯沉思了片刻,他脸上的忧愁渐渐消散,恢复了安详、开朗而温和的神情:“我亲爱的鄂多亚克,我曾经想把命运当儿戏,而你想回避命运,如今,当失败的政治家却成了我们不可逃避的命运。既然我们都曾相信我们的世界能在我们的手里沉沦,现在我们就得鼓起勇气收拾废墟。我判处罗马死刑,因为我害怕她的过去;你想要把日尔曼置于死地,因为她的未来使你战栗。但现实是我们既没有能力支配过去的事,也没有能力支配未来的事。所以我们只能接受现在,我,要退休,你,要当权。就让我们接受这一严酷的现实吧,你在活着的几年里,忠实地治理世界,给罗马和日尔曼带来和平。这几年将会被历史遗忘,因为那是没有英雄的时代,但那也将是这混乱的世界里最幸福的年月。”

鄂多亚克也露出微笑:“然后我必须去死。”

“好啦好啦,”罗慕路斯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到时候我也会被干掉的,相信我,你的侄子不会容忍你曾经试图归顺于我。”

于是两个老家伙相对一笑,互相拥抱并友好地拍打对方的后背:“那就让我们去履行我们可悲的义务吧。”


在那一天结束的时候,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发生了改变,日尔曼人得到了罗马。而罗马的末代皇帝罗慕路斯大帝,则得到了一笔六千金币的退休年金,足够他把别墅修葺一新,并在院子里养满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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