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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笔记簿

作品:《阅微》今译

滦阳消夏录(三)
2022-09-18

[狡狯]

献县东五十五里有一个淮镇,就是《金史》中记载的槐家镇。镇上有一户姓马的人家,家中忽然妖魅横行,半夜扔石抛瓦,鬼声呜呜四起,空屋无故着火,闹得鸡犬不宁。这家人拜神请佛地折腾了一年,也没什么成效,没有办法,只好另外买了一处宅子安家,把闹鬼的房子租了出去。

出租后房子依然闹鬼,没有人住得安稳,时间一长,无人问津,空置起来。

这时有一个老书生出现了,他表示自己秉承儒家的教化,不相信鬼神之说,勇敢地买下了这所闹鬼的房子——当然是以极低的价格。而他住进去之后,居然一切太平,大家感叹:“果然是德能胜妖啊。”

谁知没过多久,有一个强盗找上门去和老书生理论,两人大声争吵,邻里尽闻。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之前房子闹鬼,都是老书生买通盗贼所为,并非真的闹鬼。

作者的父亲纪容舒说:“谁说没有鬼?这老书生就是个鬼。”

[高僧]

作者的父亲纪容舒曾经在某地遇到一个和尚,对他合掌行礼,说:“一别七十三年了,好容易见到您,不请我吃顿饭吗?”正好他们所在的酒家供应斋饭,纪老先生就请他和自己一起吃。

酒过三巡,纪老先生说:“我的年纪我自己清楚,至于您,怎么看也不像八十多岁的样子,‘七十三’年前我们不大有可能见面吧。”

和尚神秘地说:“不,是前世。”说着拿出一张度牒(和尚的身份证),上面的日期是明朝成化二年。

纪老先生看了一下,微笑着说:“大师您这玩意儿,传了几代了?”

和尚立刻抢过来收进包里,满脸不高兴地说:“您居然怀疑我,我不和您多说了。”饭也没吃完,站起来就走。

纪老先生对作者说:“士大夫好奇多事,往往就会被这些人蒙骗。就算他是真仙真佛,我也宁可失之交臂。”

[雅狐(一)]

作者家中园子里的假山上有一座小楼,有狐仙在上面住了五十多年(交房租吗?),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惊扰他,狐仙更是住得寂静无声,唯一表明其存在的迹象,就是窗户有时候会自己打开关上。

楼北有一处名为绿意轩,老树环绕,浓荫蔽日,是夏天纳凉的好地方。有一天,狐仙们一时兴起,也跑去纳凉,高兴起来,在那里弹琴下棋,制造了一些声音。下人们很是希奇地跑去告诉作者的父亲,纪老先生不以为意,只是对下人们说:“弹琴?下棋?好啊,你们看看人家闲下来做什么,比你们聚在那里喝酒赌博不是强多了。”

又对作者说:“海客无心,白鸥可狎。虽然人妖异路,但是相安已久,只要互不打扰,就能够和睦相处。”所以直到现在,狐仙还在那里住着,依然安静守礼。

[雅狐(二)]

某年春天,作者携家眷进京,因为在虎坊桥的老宅子还租给别人,租期未满,就先寄居在他的朋友钱香树家一所空宅子里。

钱告诉作者楼上有狐仙居住,所以只用来堆些杂物,轻易不上去惊扰他们。

于是作者开玩笑地在墙上贴了一首诗——

  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楼上下且平分。耽诗自是书生癖,彻夜吟哦莫厌闻。

狐仙并没有理睬的表示。

有一天,家人上楼取东西,忽然嚷嚷:“怪事怪事。”作者赶紧奔上楼去看。(看来心里一直想上去。)只见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画满了荷花,笔致亭亭,风韵嫣然,非常精彩。

作者便在楼上的一张案几上放了一些笔墨纸砚,又在墙上贴了一首诗——

  仙人果是好楼居,文采风流我不如。新得吴笺三十幅,可能一一画芙蕖?

过了几天跑上去看,狐仙根本不理他。

作者把这件事告诉了裘文达先生,裘先生笑着说:“钱香树家的狐狸,就该这么风雅。”

(觉得纪晓岚实在是可爱,老爹明明告诉他不要去招惹狐仙,他还是按捺不住,妙人。而这狐仙也够酷,我喜欢。)

[心术]

河间一个叫冯树柟的老书生,很有才华,但落拓京城十几年,每次遇到机会,一定被阻挠;每次求人办事,一定会出岔子,郁郁不得志,穷困潦倒,于是跑到吕洞宾的庙里去祈梦。

他梦见一个人告诉他:“你恨人情浇薄,却不知这是你自己的性格造成的。你一生行事,喜欢用虚词假话骗取忠厚长者的名声:遇到善事,明知最后办不成,还再三怂恿当事人去做,让人家感激你的鼓励;遇到恶人,明知不可饶恕,还要再三帮人家说好话,让人家感谢你费心。虽然对别人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但你的所作所为,无形中把恩情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把怨恨怒气都推给别人,太过机巧狡狯。

“而且你无论是怂恿善事还是饶恕恶人,都是些与你无关的事情,一旦事情稍微牵涉到你,你就立刻退避三舍,惟恐惹事上身,坐视他人罹祸招灾,即使对你只是举手之劳的帮助,也嫌麻烦,这种心思要得吗?

“你怎么对别人,别人自然也就怎么对你,你又凭什么抱怨旁人表面上亲热关切,实际上对你冷漠无情呢。

“鬼神断人祸福,心术不正是最关键的,其他偶尔做错一两件事,只要有相应的善举,就可以抵消,但心术不正是无可救药的。”

最后,冯老先生果然潦倒至死。

[遇鬼]

满嬷嬷是作者弟弟的乳母,她有一个女儿叫作荔姐,从小就聪明有急智,嫁给邻村一个农民。

有一天,荔姐听说满嬷嬷生病了,丈夫又正好不在家,她就自己连夜赶往纪家。那天夜里月色微明,荔姐看到有一个人远远地追过来,估计是一个暴徒,但周围都是旷野,呼救无门。于是她藏在白杨树下一座坟的后面,把首饰都摘下来,藏在怀中,解下腰带系在脖子上,把头发拆散披下,直着眼睛,吐着舌头,坐等那人过来。

等那人追过来的时候,她反而冲他招手,对方走近一看,尖叫一声晕了过去。荔姐随后拔腿狂奔,一路冲回纪府,全家上下看到她的样子都吓了一跳。问清原由之后,大家笑得不行,又很愤怒,商量天亮后到村子里好好查问一下,是谁这么横暴,拦路抢劫单身女子,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不料第二天,村里哄传某家某人昨夜遇鬼,被鬼魅附身,发了狂。后来此人怎么救治都无效,一辈子疯疯癫癫。

[冤狱]

作者的朋友唐执玉,曾经审理一桩杀人案,已经审理清楚,捉住凶手了。

有一天晚上,他在灯下独坐,忽然听到有哭泣的声音,由远及近来到窗下。让小丫鬟出去看看,那孩子一出去就尖叫一声,扑通晕倒。唐于是自己出门去看,只见一个鬼,浑身淌血,跪在台阶下。唐胆子不小,大声呵斥。那鬼磕头道:“杀我的是某某人,你们错抓了某某,没能为我报仇,我死不瞑目。”

唐说:“我知道了,你去吧。”鬼便离开了。(这姓唐的还真酷。)

第二天,唐重新审理案子,发现一些新的线索,还找到了死者的衣物,与那鬼穿的一样,于是唐就信了鬼话,把鬼所说的凶手给抓了起来,不管这人怎么辩解喊冤,唐只说了一句话:“南山可移,此案不动。”(果然很酷。)

唐有一个幕僚,总觉得这件事有哪儿不对,请唐详细地告诉自己遇鬼的经历,然后想了想,问唐:“那鬼从哪儿来?”

唐说:“当我发现时,他已经跪在阶下。”

“鬼往何处去。”

“越墙而去。”

幕僚说:“奇怪,据说鬼这种东西,有形无质,去的时候应该是奄然消失才对,干吗还要翻墙呢?”

于是他们一起到墙头去看,正好那段时间一直细雨蒙蒙,满院泥泞,墙头隐约有泥土痕迹,幕僚说:“这一定是犯人家属买通了一个擅长轻功的盗贼,装成鬼样子来蒙骗您。”

唐认为有理,重新审理此案,结果仍从原判。

[色戒]

有一个书生,是同性恋,养了一个美少年,二人恩爱如夫妇。谁料不久美少年染病身亡,临死前凄恋万状,紧紧握着书生的手不放,直到气绝,旁人用力才把他的手指掰开。

此后书生追思不已,以至于夜夜梦见。再往后只要是灯前月下,就能看见少年的身影,相隔七八丈,问之不语,招之不前,趋之后退,挥之不去。到后来,即使是白天也能看见,书生由此郁郁寡欢,忽悲忽喜,直至重病缠身,百药无效。

书生的父亲没有办法,让儿子住进一间寺庙,心想佛法重地,鬼不得入,不料少年的身影仍然徘徊不去。

一个老和尚说:“种种魔障,皆由心生。如果这真是少年的亡魂,那么是你的眷恋之情把他召来的;如果这不是少年的亡魂,那么是你的追思变化而出的幻影。所以你只要让自己的心思空明澄净,不再眷恋往昔的欢情,一切都将随之消失,无灾无害。”

另一个老和尚说:“大师,您对下等人说上等法,对牛弹琴尔。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定力,怎么能心思空明。现在咱们就像治病,只说用什么药,不用背医书。”

于是这个老和尚对书生说:“邪念纠缠,如草生根,如欲断之,先断其根。你只要想象这孩子死去之后,身体渐渐僵冷、渐渐肿胀、渐渐腐臭、渐渐溃烂,直到尸虫蠕动、内脏破裂、血肉模糊、面目狼藉,犹如罗刹鬼魅一般,自然就会觉得心生恐怖。

“你再想象他如果不死,一天天长大,不再有年少时的种种媚态,渐渐身材雄伟、渐渐面目粗糙、渐渐皮肤黎黑、渐渐胡子拉碴,直到两鬓斑白,直到须发如雪,直到秃头、没牙、弯腰、驼背,咳嗽喘息、唾沫淋漓,自然就会觉得心生厌恶。

“你再想因为他比你先死,所以你念念不忘。倘若你先他而死,以他的容貌姿色,一定会有人垂涎,或以利诱,或施威逼,或以情挑,他毕竟不是女子,未必那样看重贞洁。一旦投身他人怀抱,一样伺候枕席,之前对你所说的种种淫语、所做的种种媚态,自然也会呈献给他人。则你们之间的种种恩爱亲昵,岂不是如过眼云烟,不留一点痕迹,你自然心生愤怒。

“你再想即使他还活着,天长日久,他或者恃宠而骄、任性跋扈,偶尔发生争执,他还有可能会撒泼发飙,让你不堪忍受;再或者他日益骄奢、铺张浪费、用度惊人,令你财力困乏,不能满足他种种奢靡的需求,导致二人反目,彼此憎恶;再或者他既然需求不满,难免生出贰心,万一遇到富贵中人勾引,定然弃你而去,日后即使相遇,也视你如路人,你自然心生怨恨。

“这样种种恐怖、厌恶、愤怒、怨恨的念头充塞你的胸臆,将使你心乱如麻、心无余闲。心无余闲,则一切爱恋悲伤追思缠绵都无处滋生,一切魔障也随之消退。”

书生听了这番话,虽然不以为然,但心中已经若有所动,此后少年的身影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书生的病也就好了。

病好之后,书生再到庙里拜谢两位老和尚,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绣鞋]

新疆昌吉城修筑城墙,在挖土挖到五尺多深的时候,忽然挖出一只红色纻丝绣花鞋,三寸左右,只有一点点朽烂,依然看得出做工精巧、刺绣华丽。如果不是特意埋下,被土掩盖到五尺,至少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不知为何没有朽坏。而当地汉人女子绝少,额鲁特女子又从不缠足,其中必定有什么曲折,可惜作者始终不知道。

作者为此作诗一首——

  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许相呼万杵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藓花侵。

[节孝]

有一个淮镇的农家女,名字叫作郭六,不知她是夫家姓郭还是娘家姓郭,也不知是不是排行第六,因为关于她的故事,是作者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那是雍正年间的事,有一年闹饥荒,郭六的丈夫眼看活不下去了,打算出门逃荒,临行前,对妻子说:“父母老病,不能带他们逃荒,又不能抛下他们不管,我只能将他们托付给你,真是连累你了。”说着几乎要下跪磕头,郭六流泪应允。

因为郭六长得很美,丈夫走后,方圆几十里的轻薄少年都觉得这下有机可趁了,纷纷用钱财来挑逗她,郭六不为所动,只靠做针线活养活公婆。但饥荒日久,针线不足以糊口,最后走投无路,郭六把邻居们都请到家里来,跪下说:“丈夫把公婆托付给我,但我现在实在是无力养活二老。不做打算,早晚要和二老同归于尽。各位高邻如果能够资助我,我磕头拜谢,如果大家也生计艰难,无以为助,我要操‘卖花’生涯了,还请各位不要嘲弄唾弃我。”

原来当地口语,把女子倚门卖笑叫作“卖花”,邻居们都无言以对,讪讪地散去。郭六于是在公婆面前痛哭一场,从此开始公然与轻薄少年游荡,用卖身的钱财奉养公婆,同时偷偷的攒了一笔钱,买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把这个女孩子照顾得很好,但是从来不许外人看见她。旁人都说:“看来郭六要开妓院了,藏得这么严,一定是想钓个高价,有心机。”郭六也听到过这样的议论,但从来不辩白。

这样过了三年,郭六的丈夫回来了,郭六与他拜见父母,对他说:“父母俱在,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又把自己买的那个女孩子带到丈夫面前,说:“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没有脸面再伏侍你了,已经为你另娶了一个好女儿,现在托付给你,你要好好待她。”丈夫错愕间不知如何回答,郭六说:“你远道回来,一定已经累了,让我下厨为你做饭。”说着跑进厨房。

等她的丈夫追进去的时候,她已经用菜刀自刎了。

事情顿时传开,县令亲自前来验尸,只见她双目炯炯,宛然如生,似乎不肯瞑目。县令感叹:“虽然失节,真是孝女,这样吧,把她葬在夫家的祖坟地里,以免她死后孤魂无依,但不宜再与丈夫合葬,因为在夫妇大义上,她还是有亏节的地方。”

郭六的公婆听了,痛哭哀号,说:“媳妇本来是个贞洁女子,只是为我二老所累,乃至于此。儿子不能奉养我们,反而把我们托付给弱质女流,弄到这种情形,到底是谁的责任,人人都知道!媳妇于夫妇大义有何亏欠!为什么不能与我儿子合葬!怎么葬她是我们的家事!您这当官的不必过问!”

这时,郭六的眼睛终于盍上,而她的公婆最终以葬媳之礼埋葬了她。

这件事后来流传很广,连士大夫也为之议论纷纷,作者的一个先辈说:“节与孝一向并重,但郭六节孝不能两全,这件事只有圣贤有资格评论是非,我不敢说一个字。”

[怀恨]

曾经有一个官员,受贿私藏奏章,事情败露后被斩首。当时参与案件审理的官员中,有一个与他是旧交,一天,此人午睡,忽然看见他走过来,大惊问道:“难道你有冤情?”

他说:“我的所作所为,触犯国法,于律当斩,不冤。”

旧交说:“既然不冤,为何来找我。”

死者回答说:“我对你有恨。”

旧交问:“参与审理的官员有七八个,像我一样和你有点交情的也有两三人,为何你偏偏对我怀恨。”

死者回答说:“我们一向关系不好,但不过是互相倾轧,以图高升,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我出事的时候,你虽然没说什么落井下石的话,神态中有难以掩饰的得意;我问罪的时候,你虽然假模假样地安慰我,话语间隐约含讥带讽。别人是依据法令置我于死地,而你是为了私人恩怨想要我死,患难之际,这情形最伤人心,我怎么能不怀恨。”

旧交惶恐不已,连连谢罪,说:“那么你要怎样报复我呢?”

死者说:“我伏法而死,哪能把你怎么样。但你这样的居心,日后自然没有好下场,也不用我来报复,我只不过心中不平,一定要告诉你,让你知道!”说罢,他就消失了,旧交睁开眼睛,床头案上一盏残茶,尚有余温。

他喟然叹道:“幸而我没有落井下石,还被如此怀恨,可见人一有私心,即使正当行为也会招致罪孽,何况是那些不正当的行为呢。”

作者的朋友程鱼门说:“人的怨恨是可怕的,我有一个旧交叫作宋小岩,临死前写了一首诗寄给一个人:‘白骨可成尘,游魂终不散,黄泉业镜台,待汝来相见。’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而那个人临死前,对着空中和宋小岩说话,也是我亲眼看见的。”

[诡计]

某位官员外出巡查,在驿馆小住,馆中菊花盛开,他在花间徘徊欣赏,怡然自得。偶然看见一个少年在花外的疏竹间偷窥,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容貌清秀,举止温文。该官员招他近前来说话,得知他是驿馆主人的儿子,而且言谈间表现得异常聪慧懂事,官员虽然不好男风,但看见这么可爱的孩子,也未免有点动心,于是掏出一把扇子送给他。

那少年接过扇子,看看左右无人,忽然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地说:“蒙大人抬举,我不敢再欺骗您,我并非驿馆主人的儿子,我的父亲遭遇冤狱,命在旦夕,只要您一句话,就可以解救他。若您肯施援手,我一定跟随左右、粉身碎骨报答您的恩情。”说着从袖子里拿出状纸。

正在这时,一阵暴风席卷而来,状纸被吹走,窗户洞开。官员吓了一跳,心知有异,赶紧让那少年起身离开,说:“晚上再说。”少年离开后,他立刻下令起程离去。

后来他悄悄打听,得知是当地一个土豪杀了人,被判死刑,家人贿赂驿馆主人,并花钱买了一个娈童冒充土豪的儿子,设下了这么一个圈套。不料死者冤魂不散,冲破了他们的诡计。

裘文达先生说:“这人偶尔多事,几乎中了诡计。由此可见,身为官吏,一举一动都不能不慎重。假如他当时脸色黑沉如包公,我就不信那小子敢上前挑逗。”

[好古]

刘某,字羽冲,名字没有流传下来,是作者祖父纪坤的朋友,两人留下了不少互相唱和的诗文。

刘为人孤僻,是个狂热的古代崇拜者,很有点迂腐。董天士曾经为他画了一幅画像,纪坤在画像上题诗——

  兀坐秋树根,快然无与伍。不知读何书,但见须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谱。

善意地嘲笑他拘泥旧制,一味好古的为人。

刘曾经偶尔得到一本古代的兵书,仔细研读了几年,颇有心得,自以为从此可以指挥十万大军。正好当时乡里有一伙土匪,刘召集乡勇,亲自训练,然后率领大家去讨伐土匪,一但两军相遇,刘率领的乡勇立刻溃不成军,他自己也险些被活捉。

后来他又得到一本古代的水利书,又研读若干年,再次颇有心得,自以为可以使方圆千里得到充分的灌溉,成为沃土。于是做了详细的规划设计图,求见州官,侃侃而谈。恰好州官也是一个好事的人,就让他先拿一个村子里做试点。于是刘又兴高采烈地率领村民横七竖八地挖了一气,刚刚完工就遇到大水,水从这些沟渠中顺利灌入,整个村子被淹,人几为鱼(此句大妙)。

从此刘郁郁不得志,成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古人怎么可以骗我呢?”不久就病死了。

此后月白风清的夜晚,人们还可以看见他的鬼魂在墓前踱步,喃喃自语的仍然是那句话。

阿文勤先生对作者说起此事,并说:“肚子里没有一本书固然会坏事,肚子里塞满了书一样会坏事。下棋的国手无不研读古代的棋谱,但从不拘泥之;国医从来不拘泥古代的药方,但也必须熟知。就是这个道理。”

[红柳娃]

乌鲁木齐的深山中,常有牧马人看见一种小人儿,只有一尺多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非常可爱。有一个名叫丘天锦的官员,曾经巡视天山牧场,得到过这样一个小人儿的标本,五官容颜、毛发须眉都和人没有区别。

他们很喜欢红柳,每当红柳花开的时候,就用柳枝编成花冠戴在头上,然后围成一圈跳舞,唱歌的声音很轻很小,听不清唱的是什么,但曲调悦耳。因此人们把他们叫做“红柳娃”。

“红柳娃”偶尔也会到人的帐篷里偷东西吃,一旦被抓住,他们就跪在你面前哭泣求饶。如果你把他们关起来,他们就会绝食而死。如果放他们走,他们开始的时候还不敢相信,所以先慢慢地离开,走几步就悄悄回头看一看,如果你这时追上去呵斥,他们就立刻跪下,又开始哭泣。只有等你离得很远了,估计追不上的时候,他们才会突然跳起来,翻山越岭逃走。

也曾经有好事的人找过他们的聚居地,但始终没有找到。

(很有童话的感觉啊。)

[雪莲]

塞外有雪莲,生长在高山积雪中,形状犹如现在所谓的“洋菊”。(不知“洋菊”是什么,大丽花吗?)

雪莲生长必然是成双成对的,有雄有雌,雄大雌小,但并不是并生,也不同根,往往相隔一两丈。只要见到一朵,在附近仔细找,一定能看到另外一朵。(有趣,如果雪莲的来历有传说的话,应该是很有意思的故事。)

人们都说采雪莲的时候不能说话,看到之后,只能默默地前去采摘,如果指给同行的人看,花儿就会缩进雪里,再也找不到了。当地人都说,这是因为雪莲名贵,山神爱惜,一旦听说有人要采摘,就立刻把它藏起来。(有趣。)

雪莲生长在极寒冷的地方,但是药性极热的名贵药材,医家所谓“积阴外凝,则纯阳内结”。正因为极热,所以用起来必须非常小心,有人用作媚药,异常酷烈,还有人说如果搀杂人参桂附之类合用,足以杀人。(好像写古代公案故事可以用到,笑。)

[乩仙]

有一个从江南来的扶乩高手,他请来的乩仙是一个自称“卧虎山人”的家伙,很少预言祸福,但偶尔说说,都非常灵验。

卧虎山人喜欢的是和人诗词唱和,也能够在沙盘上作画,虽然不过几笔兰竹,但颇有可观。

卧虎山人的诗清浅不俗,作者曾经亲眼看见他写了一首绝句——

  爱煞嫣红映水开,小停白鹤一徘徊。花神怪我衣襟绿,才藉莓苔稳睡来。

碰到他兴致好的时候,也可以和他玩玩限韵作诗,才思非常敏捷。

有一回人们请他作诗咏舟,但要用“车”字韵;再作诗咏车,但要用“舟”字韵,他一挥而就——

  《咏舟》

  浅水潺潺二尺余,轻舟来往兴何如?回头岸上春泥滑,愁杀疲牛博笨车。

  《咏车》

  小车轣辘驾乌牛,载酒聊为陌上游。莫羡王孙金勒马,双轮徐转稳如舟。

常有人怀疑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仙人下凡,追问他的真实姓名,他总是回答:“世外之人,何必留名,即使你们一定追问,我也不过杜撰一个糊弄你们罢了。”

作者的父亲纪容舒说:“我以前看他的诗词,觉得是一个灵鬼,但后来知道了他做的两件事,觉得说不定真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这两件事是这样的——

某次有人请卧虎山人下临作诗,他却写下这么一行字:“你近日得到一些新鲜果品,儿女均尝,但独独忘记给你死去的兄长寄养在你家的孤儿,让孩子哭了一个晚上。虽然是你无心,但可见胸中早有亲疏之别,做人未免有失厚道,望三思而改之。”

还有一次,作者的朋友田白岩在家扶乩请仙,卧虎山人下临,众人很高兴,纷纷焚香致意。只有一个狂生翘着脚坐在那里,冷笑道:“扶乩都是江湖术士骗人的勾当,哪有仙人成天闲着没事儿,日日听你们召唤。”

卧虎山人立刻在沙盘上写了一首诗——

  鶗鴂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雨无踪梦亦迷。

  小立偷弹金屈戍,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估客妻。

狂生见而大惊,扑通跪下,原来他以前有一个相好的妓女,后来从良,这是几天前他偷偷托人带给她的一首诗,因为事情机密,连底稿也没有留下,不知怎么被卧虎山人知道了。

山人接着写道:我不是要使你畏惧,发你隐私。只是告诉你,这首诗并没有交给那个女子。你应该庆幸,如果真的寄到,必有祸端,对方既然已经从良,你这就是调戏他人妻妾。你若对她有情,怎可破坏她的家庭;你若对她无情,开这样的玩笑干什么?大凡自作多情的风流佳话,往往都是地狱根苗,你忘记了步非烟的故事吗?(这个,不用注解了吧。)我虽然饶舌,但是出于一片苦心,你不要怪我发人隐私。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纪容舒老先生虽然一向对鬼神之事不以为然,但每当遇到卧虎山人降乩,一定长拜,说:“为人如此通达而又端正方严,无论是仙是鬼,都值得一拜。”

题外 ——

如果说道士是召唤师,法官城隍之类是召唤兽,那么我觉得乩仙之流似乎更像是式神。

[堕井]

有一个姓卫的盲人,弹唱为生。除夕之夜,他到一些常去的人家贺岁讨赏,得到不少食物。

回家的路上,他不小心掉进了一口枯井,因为在荒郊野地,又正是家家守岁的时候,他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理会。幸好井底比较暖和,又有糕点可以充饥,渴了就吃水果,竟坚持了好长时间。

正好这天有一个姓王的屠夫,赶着一只猪回家,明明在大路上走得好好的,那只猪忽然挣断绳索,发狂一样朝荒野跑去,足足跑了半里地,恰好也掉进井里,屠夫追过来找猪,顺便就救了那个落井的盲人。

当时盲人已经是奄奄一息,救活过来之后,他说:“本来已经觉得自己要死了,也灰心了。但想到家里还有老母,贫病交加,就靠一个瞎眼儿子养活,现在连瞎眼儿子都不在了,一定难逃饿死的命运。心念至此,就觉得五脏六腑间酸凉难耐,就凭着这样一股酸凉之气,一直没有死去。”

旁人都说,如果他不是有此一念,那头猪就不会无故发狂,救他一命。

[避僧]

有一个寺庙,藏经阁上住着一家狐仙,而和尚们多在楼下起居。有一天,有一个行脚僧嫌楼下诸僧扰攘不休,就上楼打坐去了。

这时,楼下的和尚们忽然听到狐仙对他们说:“你们都回房去吧,我要移居楼下了,家中有不少女眷,你们在这里不太方便。”

和尚们问:“您一直在楼上住得好好的,干吗又跑下来和我们抢地盘。”(真是可爱的年代啊,和尚和狐狸有说有商量。)

狐仙说:“没办法,有一个和尚上来了。”

和尚们奇道:“您怎么突然避着和尚了?”

狐仙说:“和尚乃佛子,怎能不避?”

众和尚越发希奇:“耶?难道我们不是和尚?怎么你从来不避我们?偶尔跑上楼去,还总被你们赶下来。”

狐仙半天不说话,和尚们越发不依不饶,反复追问。

最后狐仙被弄得没办法了,叹息道:“你们觉得自己是和尚,我还有什么话说。”

[论诗]

李词畹说,当年著名诗人赵执信(号秋谷)南游,借住一家的园子,一天晚上刚刚躺下,正在构思一首诗,沉思间听到窗外有人说:“先生睡了吗?您的清词丽句,我已经醉心十几年了,一直没有机缘拜见。如今您在这园子里借住,我每夜徘徊窗下,能够聆听高论,已经觉得非常荣幸了,但没有机会请教,还是深感遗憾。又担心您不知何时就飘然远去,那么我将抱憾终身,因此不辞唐突,半夜来访,希望与您隔窗清谈,不知会不会过于打扰。”

秋谷问:“请问您是何方高人?”

对方回答:“别墅僻静、小园深幽,重门夜闭,想必您也知道此时此地人迹罕至。先生心神旷达,想来不至于惊讶恐慌,还请不要再深究。”

秋谷笑道:“何必隔窗,入室相见不好么?”

对方说:“先生为人萧散,处世疏达,我也一向厌恶繁文缛节,但得神交,何必拘泥形骸。”

(风雅啊风雅……)

于是秋谷常常与他彻夜长谈,对方于诗词颇有造诣。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秋谷醉酒,开玩笑地问:“听您的高论,非神非仙,非狐非鬼,我猜您是山中草木精灵,精于吟咏。”

说罢,窗外忽然寂静下来,秋谷奇怪,从窗缝里偷窥,(果然君子,窗既有缝,这时才偷窥,如果是我……)只见月色黯淡,一丛黑影掠过水面远去。

李词畹又说,秋谷与此魅长谈,曾有人偷听,听到此魅评价当时诗坛首领王士祯(号渔洋山人,赵执信长期抨击的对象),说:“渔洋山人的诗作,犹如名山好水、奇树幽花,但没有地方种植庄稼;犹如雕栏曲榭、亭台优雅,但没有房间遮风避雨;犹如商鼎夏彝、古董满架,但没有锅碗瓢盆开火做饭;犹如绫罗绸缎、刺绣精美,但没有正经衣裳御寒;犹如美女满堂、歌舞怡情,但没有主妇管理家务;犹如梁园金谷,宾客云集,但没有良朋诤友进忠言。”秋谷拍案叫好。

此魅又说:“明末诗坛,日趋庸俗平淡,所以渔洋山人标榜‘神韵’,救之以清新;但近来诗人受他的影响,趋于轻浮空虚,所以您标榜写实,救之以深刻明白。这本来是诗坛风气影响的结果,其实并没有高下之分,我窃以为您与渔洋山人两家,应该互相借鉴调剂,合则双美,硬要标榜区别,互相排斥,难免两伤。”秋谷很不以为然。

题外 ——

关于王士祯与赵执信的这段公案,因为我一直蛮感兴趣,所以忍不住在这里多一下嘴。

王士祯,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是钱谦益之后清朝诗坛的领袖人物,与朱彝尊齐名,当时号称“南朱北王”。(真威风,让人想到“南慕容北乔峰”。)而就我个人的品味来说,我更倾向于王士祯,因为朱彝尊更多学者气息,而王士祯比较有诗人格调,人称“绝代消魂王阮亭”,并非浪得虚名。

王士祯论诗,标榜“神韵”,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至于“神韵说”到底是什么调调,从他喜欢的诗人就可以看出来:王士祯不喜欢杜甫、白居易等人,偏爱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人,成天把严羽(《沧浪诗话》的作者)的话挂在嘴边,曰:“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且录王士祯比较有名的一首诗,大家找找感觉——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

这种调调,做得好是追求意境与格调,言外有意,耐人寻味,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但如果走偏了,就是有话偏不好好说,故弄玄虚,不说人话。

因为王士祯主盟诗坛几十年,难免造成这样的流弊,所以也有一些诗人很不以王为然,赵执信则是其中最不遗余力的一个。

赵执信,字伸符,号秋谷,晚号饴山老人,早年曾从王士祯学诗,还娶了王士祯的外甥女。他被后世认为是清初难得的现实主义诗人,因此他对王士祯的抨击,也就被赋予了现实主义向“脱离现实主义”(想不到别的词了)宣战的意义。

但我个人认为,赵执信对王士祯的抨击,总的来说,更像是一个不得志的晚辈,为了冲破前辈光辉的阴影而采取的战斗姿态。

赵执信也很有才华,十八岁中进士,但后来因为看《长生殿》首演,正好赶上“长生殿事件”(首演在康熙佟皇后病逝尚未除服的“国恤”期间),被革职,从此布衣终老。据说当时京城流传一首歌谣,就是关于他的遭遇——

  秋谷才华世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赵执信本来就是性情中人,又少年得志,难免狂傲,素有“狂士”之名,不像王士祯礼贤下士,为人景仰(从他与蒲松龄多年的交情就可以看出,王士祯死后,蒲松龄曾作诗,有“《薤露》一声关塞黑,斗南名士泪沾裳”之句,真情可感)。加上赵罢官后漂泊四方,心境更是慷慨不平。而王士祯仕途一直很顺,官至邢部尚书,在职期间克尽职守,廉洁奉公,政绩斐然,曾查获清理了若干积案冤案,很为康熙所赏识。方方面面相互比较,赵执信作为王士祯的晚辈,难免有点微妙的心情。

所以赵执信对王士祯的抨击,有时候也难免给人口不择言的感觉,比如他曾说王士祯并不是传说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是“一鳞一爪,不是真龙”。甚至比作朱元璋杀牛,把牛尾巴插在地上,骗牛主人说牛陷进了土里,实际上土中啥也没有——这就未免过于有失忠厚了。

但不可否认,赵执信对王士祯的抨击,某些方面还是有道理的,比如上面那则故事中的一段话(如果故事是从赵执信那里传出的,我认为那段话应该是赵本人的议论),仔细玩味,就非常有道理。正是张爱玲所谓“云雾飘渺,然而雾后面还要有山”的论断,也是胡兰成所说:“太美了也不好,有些东西要在美与不美之间。”

当时另一个著名诗人施闰章(与宋琬齐名,人称“南施北宋”——又一个“南北”,笑。)曾说,自己写诗犹如“人间筑室,一砖一木,累积而成”,而王士祯写诗则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但弹指即现的亭台楼阁,往往是海市蜃楼而已。即使王士祯,也并非真的“弹指即现”,袁枚就嘲笑说“渔洋楼阁乃在无人见时暗中筑就,而复掩其土木营造之迹,使有烟云蔽亏之观,一若化城顿现”。

当然,以我看来,袁枚的才华就更不足以与王士祯相提并论了(我个人认为他是真正志大才疏)。而他所批评的“暗中筑就、土木营造”,恰恰表明王士祯虽然云雾飘渺,但背后还是有一些坚实基础的。至于后来一些学他标榜神韵的诗人,走上偏途,不作人间语,那是另一回事了。

噜里八嗦地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平日看到网上一些文字争论,觉得和古代那些文字公案差不多,古往今来写东西的人,执着的、争执的、在意的、讨论的,其实也是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如何在美与不美之间找到平衡,如何在追求文字与追求内容之间实现“兼俱”,如何在意境上和精神思想上实现共鸣,等等、等等。

而我还是觉得故事里草木精灵的最后一番话很有道理,有时看似相左的观点论调,仔细推敲,其实是文字风气影响的结果,并没有高下之分,也不是不可调和,应该互相借鉴学习,合则双美,硬要标榜区别,互相排斥,难免两伤。

饴山老人对这种观点是不以为然的,还望读者诸君莫要对我的唠叨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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