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采采
编辑:乖乖
对于松芽来说,山城里的姥姥家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有宽阔的胡同、一排排的红砖房和严整的院墙、街巷中时时可闻的叫卖声,还有到处追逐嬉戏的孩子。松芽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姥姥家所在的这条胡同和与之相交的另一条稍窄的胡同。北至与胡同相连的大街口,南到下坡处的副食店,最东端则是沿着那条窄胡同向上爬坡,直到一条长长的铁路将它截断。
大人们从来不许小孩到铁路附近去,所以松芽最多只能站在坡道的尽头仰望一下高耸的路基。路基的那一边仍然是窄而长的胡同,许多房子依着山势而建,密集且高低错落。但它们似乎太多、太远了,松芽几乎分辨不出它们的颜色和边界,即便踮起脚尖也只能望到一大片茫茫的灰色。
在姥姥家,松芽学会做很多游戏,也开始做很多有趣的梦。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和别人“不是同一个人”这种念头,还学会了用梦来做游戏。
游戏的诀窍是在即将睡着或刚刚醒来的时候,把握住模糊的刹那。在一天的所有时间里,昏沉的午睡是最理想的时段,即将入睡的时候则要比刚醒来的时候更好掌握。只要捉住那个朦胧的片刻,松芽就可以把梦的幻觉一点点调和进真实里面——在模糊并缩小的视野里,墙角可以翻转过来变成凸出的方尖,带格子窗的书柜可以幻化成超大块的巧克力;松芽还可以试着从松软的枕头里向下坠落,或者轻盈地飞起来……只要平静、甜蜜地幻想就够了,不要分辨它们,不要打破它们,然后她就会慢慢进入愉快的梦境。在梦里,幻想会自然延续。
又一个夏天来到的时候,姥姥带着松芽越过了那条不许越过的铁路。松芽一直以为铁路的另一边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而现在她紧紧握着姥姥的手指,跟着姥姥走过那些相似的房屋和街巷,感到有一点点失望。
铁路另一边唯一不同的是有个幼儿园。
松芽的入园非常顺利,她乖乖地放开姥姥的手,坐到老师指定的座位上,乖乖地跟姥姥说再见。她没有哭闹,而是安静地打量着陌生的人们——白胖的园长老太太、梳着长马尾辫的女老师、装束各异的女孩子们和模样顽皮的男孩子们。孩子们也默默地打量着松芽,不过并没有谁问起她的名字或者朝她微笑。
女老师教给大家的拼音和算术是松芽在之前的幼儿园早就学过的;女老师给大家唱的歌谣没有一个比妈妈寄来的书里的好;午睡时松芽分到的毛绒玩具样子丑丑笨笨的,躺在她旁边的小姑娘总是把胳膊压在她身上……松芽觉得无聊,不过好在还可以做梦的游戏。
当松芽从午睡中醒来时,别的小朋友已经在房间里嬉笑打闹很久了。
“叮叮叮”,院子里响起铃铛的声音,孩子们听见便欢呼着跑出去。那是什么?松芽想叫住旁边的小朋友,但他们根本没有时间理睬松芽。不过,松芽马上就知道了答案:幼儿园的红漆大门中间有一个可以单独打开的小窗,所有的孩子都挤在那个窗口旁边,他们高举的手中拿着分票和角票。一只苍老的手从小窗外伸进来,接过某个人的钱,随后递进来一支或两支冰棒塞到刚刚拿钱的手上。松芽没有钱却想吃冰棒,她得想个好办法。
松芽从小朋友那借来一角钱,那是一张棕色的、画着好多花纹和人像的纸币。她回到教室,从作业本上扯下一张纸撕成同样大小,照着那张钱币的样子用铅笔在纸上描画。两面的图案很快就完成了,松芽最后郑重地写上“1角”的字样,对自己的作品感到非常满意。她把借来的钱还回去,然后把自己的钱塞到小窗那边的手上,期待着一支冰棒会摇晃着来到自己手里,可递回来的却是她自己的作品。
“小朋友,这不是钱,不能花。”冰棒爷爷说。
松芽独自坐在院子里的圆木长凳上,把皱巴巴的“一角钱”攥在手心里。她感到困惑:为什么那些彩色的票子能换来冰棒,而她自己画的这张黑白两色、一面有格子的却不能?难道是她画得不够好吗?难道那上面没有写着“1角”的字样吗? 她努力想着,但是这件事似乎跟她熟悉和擅长的事都不沾边。
到最后,松芽还是吃到了冰棒,是梳马尾辫的女老师买给她的。第二天,姥姥给了松芽两张真的一角钱,一张用来买冰棒,另一张还给老师。从那以后,书柜的某个格子里始终会有一些零钱,松芽每天上学时都会从那里拿一份放进口袋里,用它们换来了一整个夏天的冰棒。
松芽伪造钞票的事情又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笑话,讲过许多次之后又被渐渐淡忘了。不过,松芽却发现大人的世界也有许多秘密和规则,比如真与假,比如对与错,比如值和不值。从前,这些事情似乎与她毫无关系,但现在她已经掀开了那个世界的一角。
也是这个夏天,松芽发现不是所有的梦都可以用她的游戏来操纵。她会做一些自己并没有预料到的梦,有些甚至还反复出现。其中梦到最多的是姥姥家的屋子里充满洪水,宽大的火炕就像坚实的大陆,但也即将被淹没,松芽不得不爬上屋子中央一座钢铁建成的平台。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变得十分巨大,宽广的水面就像是明明有岸却看不到边界的海洋。在房间里面的大海上,松芽就像一只蚂蚁一样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