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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芽与梦

作者:采采

编辑:乖乖

02 火炉里的秘密
2023-10-31

奶奶家的菜园里总会有新鲜的好吃的东西,但松芽只有跟着大人的时候才能放心地到菜园里去。她必须小心翼翼地跟着爷爷,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脚印里,以免陷进黏黏的泥巴里,或者不小心踩坏青菜的幼苗。不过只要她乖乖跟紧爷爷,就能得到奖赏。有时是几颗嫩嫩的、戴着小花的黄瓜,或是一根刚冲去泥沙的、细小但清甜的水萝卜,运气好的时候甚至会是一把高粱秸,剥去绿色的硬皮之后,嚼在嘴里像糖一样甜。

夏天之后,菜园就渐渐不再繁盛。等到院子里那棵李子树的果实全部熟透、摘下来、被吃光,再等到后院山坡上一排排木段上的木耳被采下、晾干、收好,冬天差不多就快来了。

山里的冬天寂静而又乏味。孩子们都躲在家里,不再四处疯跑,扛着大炮一样炉子的爆米花大叔不再出现,连院子里的小黄狗也搬进屋里来,蜷在门口的旧毯子上,每天昏昏欲睡。松芽趴在热烘烘的火炕上,看着窗外曚曚的灰白,也会渐渐觉得困倦。

每当这种时候,那钻过狗洞、独自站在院子里时的感觉就会悄悄浮现,让松芽感到一种莫可名状又难以摆脱的不安。一直以来她所认识与依赖的世界和人们,似乎都被这个“我”隔绝在她之外——比如在天空里吹卷的北风和风里的雪花,比如在角落里瞌睡的小狗,比如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奶奶——她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但现在她发现她脑海里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她还无法用自己的小小头脑搞清楚这恼人的想法,每当想得太久,她就会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大手温柔地提起来,轻飘飘地在离地不高的半空中摇摆着、晃荡着,然后渐渐进入梦乡。


“松芽,你想吃什么?”厨房传来奶奶的声音,把松芽叫醒。

“我想吃个豆包。”松芽揉揉眼睛,坐起身来。

“蒸的?”奶奶问。

“我想吃个烤豆包。”松芽说着,爬下火炕,走进厨房。

灶台上的大锅里冒出热腾腾的蒸汽,弥漫在整个厨房里。奶奶把冻过的豆包放在另一个灶眼的铁炉盖上,炉里微弱的炭火把炉盖烤热,炉盖上豆包于是渐渐变成金色,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松芽捧着烫手的豆包,小心地用门牙咬着它松脆的外壳,蹲在火炉旁边。炉眼中红彤彤的火照着她的脸,把她烤得痒酥酥的。那样的光和热神奇地吸引着她,让她想要亲近,触摸,想要一探究竟。

“松芽,躲开。”奶奶命令道。松芽挪到一旁,看奶奶把炉盖钩开、抱起一大块木头塞进炉膛里去,再重新把炉盖盖好。

有那么一瞬间,炉膛里沉寂下来。松芽紧紧盯着炉眼,以为那一大块黑乎乎的树瘤已经把火焰压灭了,但金色的火星很快从木头底下冒出来,发出噼啪的声响,一缕缕青烟从木头的四周升起,以十分微小的幅度飘摆着迅速向上飞去,木头表面变得更加乌黑,随即被耀眼的金色火苗包围。

“奶奶,你为什么要烧这块木头?”松芽眨眨被熏得流泪的眼睛。

“嗯,烧块木头。”奶奶好像没听清松芽的问题。

此时,炉膛里的木头已经完全燃烧起来。它原本干巴巴的表面变成了明亮的红色,有一种丝绒般的质感,许多金色的火星沿着木头的纹理游走,一闪即逝,而整块木头也渐渐变得透明了似的,看起来格外柔软。

“奶奶,你是烧它来吃的吗?”松芽问,“是不是它烧过之后就像豆腐一样软,然后就可以吃了?”

“对。”奶奶答应着。


 等松芽吃完了豆包,奶奶就带她到隔壁去做客。和邻家奶奶聊天似乎是她们冬天午后的唯一消遣。有时候,邻家奶奶的两个女儿——大姑和小姑在家的话,也会陪松芽玩。但是今天,松芽却显得心不在焉,即便小姑拿出了松芽最喜欢的提线木偶也很难让她专心投入。

松芽惦记着炉膛里那块燃烧的树瘤——出门之前她又仔细查看过,它的边角已经有了一层白色的绒毛,显得更加柔软了。现在,它应该已经完全变成软软的样子,热腾腾地躺在炉膛里,散发着奇异的香气。松芽于是坐立不安起来。

“奶奶,我们回家吧?”松芽跑过去扯奶奶的衣襟。

“再待一会。”奶奶说。

“我们回家吧?”松芽再度央求。

“回家干什么?”

“嗯……”松芽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个木头该熟了。”

“什么?”

“那个木头,你说了烧好了就会像豆腐一样软软的。”

奶奶不解地看着松芽,突然大笑。

“这傻孩子!”奶奶转向一旁的邻家奶奶,“我出来之前往炉子里填了个木头疙瘩,她以为能吃。”

屋子里的大人们于是哄笑起来,松芽窘迫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接下来,大家聊天的话题自然而然变成了松芽的“馋”。奶奶告诉邻家奶奶和两个姑姑,松芽曾因为挑食被批评,还因为午饭太难吃哭过鼻子,这些话再度引起大家的哄笑。松芽努力地回想奶奶说的那些事,却发现自己毫无印象。她们所谈论和嘲笑的松芽仿佛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邻家奶奶从抽屉里拿出糖果来塞进松芽手里,松芽讪讪地接过糖果,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羞辱。

她有点失望,也有点生气,因为炉子里的木头根本不会变成她期待的样子,更因为人们编造的关于自己的笑话。她一声不响地坐在炕沿上,摆弄着手里的糖果,直到人们说完了也笑够了,默默地跟着奶奶回家。


炉子里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硕大的树瘤已经变成了一堆灰白的尘滓。松芽蹲在炉口前,盯着那些随着热气微微抖动的木灰,头脑里奇怪的念头再度浮现。

她能清楚地记得钻过狗洞之后的一切,却怎么也记不起奶奶说的那些事。她不知道自己的“我”和每一个别人的“我”到底有什么不同,而那个别人口中的松芽究竟又是不是她自己呢?

无论如何,她开始觉得这是个广阔的世界,而自己所能感受的只是其中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就像从小小的炉眼中看到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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