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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五回 · 世间有药济相思
2023-12-15

上回说到马生与妻妾作别,略洒了几滴眼泪,一步三回,作出许多缠绵情状,便扬鞭策马而去。要知马生正值壮年,离家远游,纵有千般不舍,一朝娇妻美妾离了眼前,便觉壮怀开阔,天地为之一宽,恰似打开金笼飞彩凤、砸断玉锁走蛟龙,一路领略风光、结交朋友,若遇那大堤花、章台柳,也少不得爱惜流连,哪有许多离愁别绪、相思苦情。倒是罗氏,自马生去后,百般提不起精神,一味愁眉不展,时时背灯掩泪。先前诸般心思,只待马生出门,便要整顿家务、发卖人口,拿捏收拾莫氏并其党羽,要使一门之内,肃然警然,唯夫人独尊。谁料马生真个离了跟前,罗氏就跟丢了魂似的,再提不起一些精神,谩说大举妻纲,便是日常中馈也无心打理,茶饭不思、胸中闷闷。却原来罗氏自与马生作亲,数年之间,未曾稍离,况马生多情、罗氏柔顺,虽说后来纳了莫氏、抬了碧莲,又买了许多通房,难免生出些龃龉口舌,究竟夫妇并未反目成仇,截长做短,也算得一双两好。须知世间姻缘,天长日久同心并蒂的百中无一,相看两厌的怨偶却也难逢,多半存着一星半点结发的情分,并日居月诸相伴的温存,也谈不上恩爱,也算不得怨怼,含混着过下去而已。那马生在家中时,终日罗氏跟前走来晃去,罗氏只视若平常,一朝不见了这么个人,又难免凄惶起来。往日里虽也有空枕独眠的日子,横竖那人只在家中别处,喊他一声也有回应,真醋起来也肯服个软儿,不比如今山高水远,罗氏一个深闺妇人,便欲梦中寻去,也认不得道路,徒呼荷荷。

这般情形,莫氏看在眼里,心说天助我也,岂非正是绝好的进身之机?乃传信家中,教母亲买两个猪肚,洗磨干净,把糯米莲肉灌在里面,蒸得烂熟,用食盒装了,送将进来。莫氏先取一个,切做一盘,也不带丫鬟,亲手提了,来找碧莲。

这日天气阴沉,风雨欲来,罗氏既无心家务,众人乐得惫懒起来,家中甚是萧条。莫氏一路走来,竟不见一人,不由得略叹了几声。至碧莲房中,挑帘儿先赞一声:“我素日看你是个好的,果然这屋子便与旁人不同。”碧莲忙将莫氏让进来:“二娘贵人踏贱地,下人蜗居狭窄,有甚么好的,能当二娘一声赞。”莫氏真个是能伸能屈,摇头笑道:“古人说‘福润屋,德润身’,这个‘润’字便是极恰当的,不是定要花团锦簇、焕然一新才叫‘润’,哪怕茅屋荒原,使有福之人住了,就有一种旺气,一种滋润,比别处不同。”

碧莲听闻,心下哂笑,她此时不比往日,已知那两句出自《大学》,乃是“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说的无非是囊中若有钱财,屋宇自添光辉。莫氏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便来摇头晃脑、卖弄学问,偏还教她诌出几句歪理,岂不好笑。说话间莫氏已打开食盒,语气越发亲热:“老爷不在,家中清净无事,咱们弄点吃食过阴雨天儿罢。不是甚好物,我母亲蒸了两个熟肚,拿一个来与你吃。”碧莲双手接过:“偏了二娘的好东西。”莫氏道:“家常风味,你休要嫌弃,总归自家锅灶,又是家里人亲手洗磨,不独比外头的干净,也强似下人们整治。”碧莲就合知道她的心思一般,轻轻巧巧地说:“就要这般家常风味才好,我看大娘连日来不思饮食,正想着怎生弄些别致物儿,与她调剂口味才是。”莫氏闻言,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忙说:“正是呢,老爷和大娘一向恩爱,骤然分离,也怨不得大娘伤感,我们做姬妾的,这时正该与大娘分忧解愁,但恨不得其门而入,又恐微物不入大娘的眼。”碧莲便笑:“一家子至亲骨肉,说甚么入门入眼的,岂不是生分了。大娘往日里倒也好吃个肝啊肚啊,二娘既有这心,只管送去就是。但凡大娘肯吃几口,也是我们一片赤诚孝敬。”莫氏闻言,喜得攥住碧莲的手,叫一声“莲姐儿”,只说:“大娘如何这般会调教人,调教得莲姐儿就跟水晶心肝玻璃人似的,难怪老爷宠你,大娘重你,我这心里也爱得不行。”又道:“一碟肚子算什么,我这里还有灵丹妙药,专治夫妇分别,离思愁绪,管教大娘放下愁肠,回悲作喜。”

碧莲听她说得郑重,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忙说:“二娘既有灵丹妙药,何不早说。”莫氏便把她肩头一拍:“等的就是莲姐这句话作药引子啊。”二人一笑,碧莲果然来到罗氏房中,如此这般告诉一番。莫氏先去厨下,将猪肚蒸热,按排盐梅杏酱,又烫了一壶好酒,依旧亲手提了,送到罗氏房中。

罗氏数日茶饭不思,偏巧此时觉着饿了,吃了几筷子熟肚,倒觉很是可口,命碧莲拿一块银子,约有一钱半,递与莫氏道:“与你母亲买些茶果作谢。”马生在家时,莫氏何曾把罗氏的赏钱放在眼里,此时却双手接过,谢了又谢。罗氏见她这般做小伏低,又怪没意思的,待要再说什么,一时无言。碧莲见状说道:“二娘不是还有灵丹妙药,专为大娘解相思之苦?”罗氏便去啐她:“你这妮子,胡说什么相思不相思的,我们老天拔地,不似你们小儿女情状。”莫氏忙说:“大娘此言差矣,谩说大娘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从来相思之苦,只为才子佳人而设,寻常凡夫愚妇,自然不解相思,无知小儿女,也哪里识得。唯是老爷与大娘少年夫妇,恩爱非常,就合戏文里搬演的神仙眷属一般。想是太过美满,老天也妒忌,要使略作分离,稍尝别绪。只是大娘也勿忧思太过,莫说老爷若闻之,还不晓得要怎样心疼,便是我们看在眼里,也好生过意不去。”说着,便抽出帕子,往眼角搌了又搌。这一番唱作俱佳,碧莲虽觉肉麻,倒也心生钦佩。再看罗氏,竟似已将“才子佳人”、“神仙眷属”云云欣然生受,只叹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只是心上空空落落,总放他不下。”

莫氏便欠身,将绣墩往罗氏跟前挪了挪,作其倾心吐胆畅所欲言状,柔声说:“大娘但知离别之苦,却不知离别之乐。”罗氏便问:“离别何乐之有?”莫氏道:“我正要说与大娘,‘离别乐’这三个字,便是解忧的良方,开怀的妙药,再不教离愁别绪,摧损柔肠,不但朱颜不老,绿鬓难霜,连那福祸休咎,一并潜滋暗消。只是这三个字说来容易,背后别有故事,还望大娘容我放肆,细细道来。”

罗氏听她说的稀奇,不由得连声道:“快说。”不独罗氏稀奇,碧莲也被莫氏一番话勾起兴致,要听这“离别乐”竟是何物,如何销愁解恨,回嗔作喜。

莫氏轻咳一声,娓娓道来:“这段‘离别乐’的故事,说的乃是大宋政和年间,京城里一户人家,年深日久,官职姓氏不存,只知他家有位小姐,父母爱如掌珠,生得是花容月貌,更兼着知书识礼,竟是汴梁城中数一数二的绝代佳人。连那徽宗皇帝也听闻了,待要召入宫中,相伴君侧。不想旨意未下,辽、夏皆发兵来攻,四方援兵拼死勤王,苦战数月,才解了京师之围。便有那耿直的谏官老爷们,纷纷上奏,说是国家危难之秋,天子正该励精图治,远色亲贤,宫中年长女子,皆当纵返民间,岂可再事诏选。那徽宗虽是个风流天子,当此情形,也觉羞愧,乃下令罢选佳丽。小姐的父母,便为其另寻婚配,千挑万选,选了个有才有貌、仕途顺遂的世家子弟做女婿。”

听到这里,罗氏“啊呀”一声:“这做父母的好不晓事。”莫氏便故作诧异:“莫非大娘听过这段故事,晓得后面的曲折?”碧莲也来讨好,只说:“大娘甚么古记掌故不知道?”罗氏却摇头道:“我并不知后事。但世间男子心性,哪怕贵为天子,想来皆是一般,岂有真个从善如流,将快到手的绝代佳人,就此放过的?不过为着安抚人心,掩一时之耳目,待日后天下太平,依旧要纳入宫中取乐的。偏那做父母的见识浅短,也是这家没有做皇亲国戚的福份,竟当真将女儿许配他人了。”

碧莲听闻,心说我的太太哎,那徽宗皇帝往后哪还有太平日子,便是他自己连同满宫的金枝玉叶,也一并流落北荒,供他人取乐。莫氏垂下眼睑,嘴角翕动,想来心中也是一般念头,面上却丝毫不显,一迭声地赞叹“大娘高见”,又说:“果然被大娘料中,那徽宗皇帝虽说罢选美女,当真听闻一个绝代佳人旁落别家,就不免拈酸吃醋起来。要寻个远差,将那做丈夫的打发出去,使其三年五载不得还朝,磋磨一番,总不成至尊天子未曾享用的,倒教他个臣下快活。”罗氏听闻,蹙起眉头:“这可如何是好!”莫氏也叹道:“正是呢,当日金人窥边,朝廷每年遣使交纳岁币,大臣们揣摩皇上心思,便将此差派与小姐的丈夫。”不想罗氏却问:“碎币是甚么东西?金人又是何人?”

莫氏不由得呆了一呆,待要分说,自家也一知半解,仓促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就把眼睛去看碧莲,碧莲肚里好笑,暗道你自家讲的故事,自家圆去,看我作甚。却也如罗氏一般睁大眼睛,作其懵懂状。莫氏无奈,只得说:“金人辽人,原是一体,屡屡发兵来犯。大宋君臣上下,被他们烦扰不过,只得每年送些银钱粮草,以为犒赏,省得大动干戈,劳民伤财。”罗氏愕然:“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你来扰我,我倒要给你送钱?”碧莲心说这要细究起来,多少天下兴亡的学问,只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然则管他呢,横竖阴天无事,娘女子们说古,混扯便是,便也笑吟吟地只听着。莫氏又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呢?以金帛事敌,如抱薪救火,那金人一年比一年贪心,岁币逐年水涨船高,到徽宗皇帝时,竟至百万之数。那前去纳币的官差,没有不被刁难的,又是挑剔成色,又是计较斤两,总要说长道短,嫌好挑赖,两国之间扯起皮来,岂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结的,除是纳币的官员家底丰厚,性子豁达,自掏腰包来替朝廷填补,否则滞留边疆者,少则三年五载,多有一去十年不得返乡的。”听到这里,罗氏不由得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越发替古人担忧起来。究竟那千载之前,汴梁城里,姓甚名谁都不知晓的少年夫妇,作何收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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