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采采

编辑：乖乖

爸爸妈妈把大床从卧室里搬走，又给松芽做了一张小床。从那时起，原先的卧室由松芽一个人独享，爸爸妈妈则挪到隔壁的大房间里去了。

“小孩长到你这么大，就应该自己睡了。”妈妈说。

松芽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甚至有点欣喜。

她把自己的书从箱子里搬出来，一本一本摆进墙上的书架；把自己用橡皮泥捏的忍者神龟小心地摆进一只鞋盒，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做成隐藏的娃娃屋；给自己的屋门挂上半截门帘，门帘上是妈妈绣的荷花与蜻蜓的图案。她把大嘴巴的毛绒小鸭和小汽车模型并排放在台灯旁边，玫红色的单肩书包放在门口的地板上，把既是教鞭、宝剑又用来拨窗帘的长木杆立在门后。

松芽十分满意这个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在这里她可以尽情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她发明了“起床大逃亡”的游戏：早晨一醒来她就翻身爬起，弓着腰缩到被子底下，把圆鼓鼓的被子当成爱斯基摩冰屋。她要机警地从被角的缝隙打量四周，看看白茫茫的雪原上有没有潜伏着危险。这时，一只北极熊从远处出现了。现在，它还是一个小小的、蠕动的白点，但正在慢慢变大，朝冰屋走过来。松芽必须尽快逃到雪橇上。

她一跃而起，抓起自己的衣服，北极熊开始奔跑起来；松芽套上一双袜子，北极熊朝她咆哮了！松芽从毛衣领子中露出脑袋，北极熊呼出的热气飘成白烟；松芽系好裤子的扣子，北极熊的利爪挥向冰屋！松芽飞身跳下床，三步两步蹿出房间，把气急败坏的北极熊甩在身后，以胜利的姿态奔向摆好早饭的餐桌。

到了晚上，她则会化身为沉睡的圣斗士，凝神屏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在幽暗的黄金十二宫神殿里，寂静淹没一切，时间几千几万年地流逝着，盔甲和武器都蒙上了灰尘。在阳光无法照耀的神殿深处，在星光无法触及的梦乡里，她静静等待一阵匆忙的脚步将她唤醒。就在这样的等待中，睡意渐渐袭来。

第二天清晨，松芽会暂时放下自己圣斗士的身份，变成逃离巨型猩猩魔掌的原始人……这样的游戏每天每夜循环往复，她乐此不疲。

不过，在真实的世界里，松芽的生活却按部就班。放学之后她就尽快写好作业，然后吃晚饭，然后跟爸爸妈妈一起看电视，然后按时回卧室睡觉。

她从来没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好，但现在，似乎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这周新播出的电视剧不再是每晚一集，而是每晚两集。在第一集的末尾，新来的警长开始和镇长针锋相对，他发现镇上的旧煤矿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松芽被剧情深深吸引，紧张地等着下一集开始，妈妈却开始催促她。

“已经8点半了，松芽，去睡觉。”

“可是电视剧还没演完！”松芽抗议道，把屁股牢牢钉在沙发上。

“赶紧去睡觉！”妈妈似乎要发火了。松芽只好老老实实爬下沙发，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一次，圣斗士的神殿没有降临，松芽的心被西部小镇上的阴谋紧紧抓住，难以平静。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搂着膝盖，撅起嘴巴：“这不公平。”她小声地嘟哝，这是她刚从电视剧里学会的话。

既然她已经有了自己专属的卧室，那么睡觉的时间也应该由她来决定才对，就算妈妈不允许她继续看电视剧，她也该理自己安排这段不想睡觉的时间。于是，松芽决定把这段时间用来赌气，就用整整一集电视剧的时间，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小床上，什么也不做，困了也不去睡。

挂钟的秒针缓缓地走着，在黑暗中发出喀嗒喀嗒的声响。

松芽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会害怕黑暗和寂静，担心鬼怪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伺机吃掉她和家人。有时，可怕的妖怪甚至会一路追踪，追进她的梦里。它没有形状，没有面目，只有庞大的黑色身躯，迅如闪电地追击着松芽。松芽拼命逃跑，寻找各种藏身之所躲避妖怪。但每当她刚找到一个躲藏的地方，妖怪就会马上知道，立即像狂风一样呼啸而来。在它的魔爪下，谁都无处躲藏，除非赶快醒来。

后来，松芽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在临睡前闭上眼睛，想象着一团金色的光芒从自己的额头冒出来，徐徐升起，渐渐扩大成一个透明的半球，把自己、爸爸妈妈和整个房子都笼罩起来。这个意念的罩子让妖怪无法再进入她的梦境，她也不再害怕，终于能安心睡去。

但是，还有另一种怪物会叫松芽害怕。它们不是追踪入梦的黑色妖怪，而是专门在生病发烧时出现的透明怪物。它们会在她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时候默默地聚集在天花板下面，安静、温柔、悄无声息。松芽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但奇怪的是，松芽似乎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它们是善意的。

这些几乎看不到的、果冻般小方块想要安慰和保护松芽，它们凑在一起用听不见的声音呢喃，一旦两个之间离得太近就会融为一体，变成一个两倍大的方块。就这样，小小的方块渐渐变成庞然大物，虽然依旧迟缓温柔，但已经不能轻盈地浮在空中。它们低悬在松芽上方，不停地相互碰撞、融合，越来越快，发出有沉闷的、节奏的撞击声，和心跳的拍节合在一起。它们最终会变成巨大的果冻，比房子还要大，比操场还要大，比城市还要大，重重地压在松芽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当松芽因为难受和害怕小声啜泣起来时，妈妈就会听到。

“哦哦，我的小锅炉，”妈妈会给她端来一杯温水，“快来加点水啦。”

渐渐地，松芽不再害怕寂静的黑夜，无所不知的妖怪再难攻破她的梦境。当她慢慢长大、变得强壮以后也就很少生病了，那些透明的果冻怪物便渐渐地不再拜访。现在，她敢于一个人在深夜的房间里静坐，不用家人的陪伴也不用意念的罩子，即便是自导自演的睡前游戏也只是为了有趣罢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享受这无所畏惧的感觉，还有这段自己掌控的睡前时光，但在赌气之余她确实无事可做，秒针的喀嗒声也越来越慢，几乎像要停下来似的。松芽觉得有点困了。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趴下睡觉的时候，房间的灯突然亮起来。松芽抬起头，看见妈妈吃惊的、随即变得愤怒的脸。

“怎么还不睡？！明天起不来上学要迟到了！”这下妈妈真的发火了。

“我……”松芽摇晃脑袋，努力把困意甩出去，“我应该自己决定，那个……”她使劲回忆自己刚才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但妈妈一下子揭穿了松芽的真正目的：“还学会示威了！马上睡觉！”随后，妈妈“啪”地关灯，关门，转身走了。

松芽怔怔地坐在床上，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薄而透明的黑夜温柔地包裹着她，送来甜美的睡意。松芽敷衍地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钻进被窝倒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