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采采
编辑:乖乖
冬天总是在呼啸的北风中降临。它飘洒白雪,冰封山林,冻结大地,凛冽天空,把整个世界变成完全不同的面貌。
在松芽有限的经验中,冬天是漫长严酷的,但也充满无法替代的乐趣。她还未见过姥姥所说的“封门的大雪”,但也无法想象人们说的不会下雪的冬天——没有雪的冬天算是什么呢?在她眼里,没有寒风卷起的漫天大雪,没有冻得像苹果一样的脸蛋和挂满霜花的睫毛,冬天就失去了美妙和意义。
每当下大雪的时候,小小的山城就变成了另一番景象:灰扑扑的马路变成洁白的大道,坑坑洼洼的小路被雪花填平,所有一切覆盖白雪的地方都变得亮闪闪、软乎乎的,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新味道。
清晨,松芽会裹得像只棉花球一样跳下家门前的台阶,用棉手套捂住鼻子,因为吸进的第一缕寒风会让鼻子像挨了一拳似的酸痛。她喜欢踩着新雪走在路上,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让她感到欢快。这未经破坏的雪地很快就会消失——当人们全都出门之后,小路上的雪就会被踩得黑乎乎的,大路上的雪则会被铲起来堆在路边,没有来得及扫起的雪很快就被汽车轮子轧得结结实实,变得又光又滑,很快便结成冰。于是,人们又运来炉灰和煤渣洒在结冰的路面上,庞大的公共汽车会把铁链绞在车轮上用以防滑,俨然载人的坦克。于是,这洁白的世界就又变成灰蒙蒙的样子,直到另一场大雪从天而降。
每当下大雪的时候,学校就会组织大家到操场上扫雪,每个班都有自己负责清扫的一小块区域,但这种扫除到最后都会演变成一场盛大的雪仗。
雪仗的开端往往只是彼此要好的伙伴互相扬撒雪花,女孩子和女孩子边撒边跑,男孩子和男孩子还喜欢推来推去。但渐渐地男孩子就会用雪球偷袭女孩子,一些胆大好动的女孩子会进行反击,不一会整个班里就会打成一团。在班级内部的战斗中,总会有一两个雪球钻进隔壁班的边界、误伤不认识的同学,于是,班和班之间相互宣战,年级和年级之间开始混战,到最后整个操场都会变成一片沸腾的雪的战场。
不过,无论怎样孩子们最后都会重新和好。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友军敌军们最终会一起把雪重新扫起来,齐心协力地在操场中央堆起巨大的雪人。之后,他们脱下湿透的手套和帽子,红着脸蛋,头上冒着热气,疲惫而又兴奋地回到自己的教室,在接下来的一节课里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教室里的暖气会慢慢烘干他们的衣服、抹去雪花融化的痕迹。等到放学的时候,他们就又欢蹦乱跳地跑向校门,就像从来没有经历过那场大战一样。
放学时,松芽像往常一样在校门口等妈妈来接她。在雪仗中被冻红的双手已经充分暖和过来,现在正微微发痒,热得好像火炭。松芽倚在大门粗实的铁栅栏上,随着门的晃动前后摇晃,那冰凉的铁栅栏让她想要脱下手套把发烫的手掌贴在上面,使它们像扔进凉水的红热宝剑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冒出一阵水汽。她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了,虽然手掌并没有冒出水汽来,但栅栏上的凉意立刻让她感到格外舒服。
松芽抱着冰凉的栅栏,又把通红的脸颊也贴在上面,斜眼瞥着这些铸铁的栏杆。
“如果要是舔一舔,就像夏天吃冰棒一样,会不会更凉快?”她想。
她知道铁的味道。家里的小铁勺就是那种凉凉的、带一点生涩的味道,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接受。只是,她隐约还有一点疑虑,那疑虑深深地潜在记忆深处,此刻正在非常缓慢地漂浮起来。但冰凉的铁栅栏近在尺咫,它吸引着她,诱惑着她,让松芽禁不住凑上前去。这时,时间神奇地变得格外缓慢起来。
“从前,有一个小朋友……”那记忆的小小片段摇摇晃晃,似乎是幼儿园老师的声音。松芽的鼻尖正慢慢靠近栅栏,几乎快要碰到上面。
“他在冬天的时候去舔铁栅栏……”记忆里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松芽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栅栏上凝成了白霜。
“后来……”那记忆狡猾地打着转,不肯浮现出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那已经不要紧了,松芽不再需要那个答案了,因为在舌头舔上铁栅栏的一瞬间她已经知道了结果——她被粘住了!在接触的一刹那,舌头和栅栏之间立刻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像快干胶水一样把它们牢牢粘在一起。
松芽被迫以十分奇怪的姿势悬挂在铁门旁,不敢用力挣脱,也不敢贴得太近。她坚持了几秒钟,试图用舌头的温度融化那层薄冰,但铸铁的栅栏已经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几个月,积蓄了无比深厚的寒气,仅凭一点体温又怎么能够抗衡?更糟的是,松芽发现伸着舌头的姿势更容易流出口水来,更多的口水将会结成更多的冰,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冻得结结实实。
现在正是放学时分,学校门前人群熙攘,没有人注意到小小的松芽和她的困境。但妈妈就快来了,妈妈一定会看到松芽,一定会想办法把松芽解救下来,但她会不会笑话松芽呢?还是会骂松芽一顿?松芽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跳进邻家院子,又从姥姥家仓房爬出来那件事——不行,她不能让妈妈发现,她必须解救自己,片刻也不能耽误。
松芽鼓起勇气,用手撑住栅栏使劲向后挣脱出去。舌尖无声无息地和栅栏分开了,并没有发出她预想的“嗤啦”声,但一块黄豆大小的皮肤留在了铁栅栏上,舌尖立刻热辣辣地疼起来。
“松芽,这边!”妈妈恰好在这时出现,站在几步之外向她招手,松芽连忙跑了过去。
回家的路上松芽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妈妈说这说那,而是一直紧闭着嘴巴,让妈妈以为她在跟谁生气。此后的几天里舌尖就像被烫了似的疼着,她一反常态地默默忍耐着、担忧着,直到伤口重新长好。
松芽成功地隐瞒了这件事,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批评或者嘲笑她。不过,她确实还是有一点点生气的。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变得聪明许多,不会再做那些钻狗洞、爬仓房的蠢事了,但她现在发现自己还是会忍不住冒出各种傻乎乎的念头,于是被这看似美丽又有趣的冬天狠狠地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