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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七回 · 重翻回文夜未央
2024-02-24

上回说到罗氏碧莲听莫氏讲古,真个是辞情并茂,声形俱肖,不独罗氏入迷,碧莲一时也听住了,赶着催她:“二娘莫要卖关子,快说之后究竟如何。”谁知莫氏话风一转:“十年之后,那金人的皇帝忽然下旨,将北上纳币、羁留不归的宋朝臣子,悉数释放还家……”话音未落,罗氏喜动颜色:“阿弥陀佛,这可好了。”说罢又疑惑:“那金人是如何转了性子呢?”莫氏愕然,不料罗氏忽有此问,一时语塞,待要说“书中便是这样写的,我如何知晓”,却见碧莲眼光闪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时赌气,不肯教这妮子瞧得低了。毕竟莫氏胸中有些见识,又颇具急智,眼珠一转,便说:“那金人原系草莽,未曾开化,只爱金珠布帛,不想天下大事,故而敲骨吸髓,只为榨出钱财。及至与中原打交道久了,眼界渐开,觑得锦绣江山,又知晓朝中无人,起了问鼎之意,就要收买人心,施行仁政,故将羁留南臣一并遣返,以示宽大。”

罗氏听得半懂不懂,却点头道:“原来如此。”碧莲心说这哪里到哪里,甚么和甚么,也不揭穿她,跟着点头道:“原来如此。”莫氏暗暗拭汗,接着说:“想那北地苦寒,金人残暴,羁留之臣,命丧于此者十之二三,便是留在家中的女子,一别多年,相思成疾,甚或香消玉殒者,也不为少数,多少归来别鹤,却成离鸾,菱花依旧,红颜已空。这一番众使臣蒙恩归家,正应了那句古诗: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便是历劫犹存,重续前缘,欢喜不过的,一个个也都忙碌起来,不论男女,纷纷求那染头的妙药,掩盖鬓边霜雪,又厚施脂粉,遮去面上沧桑,如此种种,也是人间久别常态,不消细表。唯有这一对夫妇久别重逢,与别个再不一样。前头说了女子非但容颜不老,妩媚更胜往昔,把赵后之轻盈,变作杨妃之丰艳。便是那做丈夫的,也风神依旧,器宇轩昂,去时是个标致的少年子弟,归来犹不失一介美丈夫。”罗氏听闻,啧啧称奇:“这是何故?” 心下一想,便明白过来,笑道:“是了,想是他这等铁石心肠、冷情冷面之人,再不关心牵挂别个,自然养得白胖,吃得富胎。”碧莲闻言,一时闪过马生那肥白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莫氏又说:“还有一样与别家不同,别家丈夫归来,家中人人欢喜,个个踊跃。道是‘新娶不如远归’,做妻子的谁不是重设鸳枕,再展罗衾,熏得香喷喷,熨得暖融融,丈夫还未归家,早等在檐下,徘徊来去,一时间也不知磨穿了多少双绣鞋。唯有这家做丈夫的,进得门来,一切如常,就合他平日里上朝返转一般,做妻子的也只端端庄庄坐在房里,再不肯出门相迎。”碧莲拍掌笑道:“这可是求仁得仁了。”罗氏也轻哼一声:“看他再有何话说。”只是从这一声轻哼又带出几分娇嗔,足见莫氏这一番唱念做打,着实撞到了罗氏心里。莫氏便也笑道:“那做丈夫的全然不恼,反而堆下笑脸,走进房中,与夫人唱了个肥喏,问道:‘这等一个情深义重、古今无双的丈夫,全须全尾回到家里,夫人如何不喜?’做妻子的冷笑道:‘我个前世不修、冤孽深重的,喜从何来?倒是官人,不是立定心思,除非化鹤归来,绝不返家,如今究竟是人是鬼,还是扁毛畜生,我倒看不分明了。’做丈夫的闻言,不怒反笑:‘这般看来,十年前的怨气,至今未消。我待要与夫人陪个不是,好教夫人消消气儿,只我这心里头,着实委屈得紧呐。’”

罗氏呸了一声:“他还叫起屈来?屈在哪里?冤在何处?没有大耳刮子打将出去,那做妻子的已是极温柔极斯文的性情了。”莫氏见罗氏入戏,抿嘴一笑,也学着做丈夫的口气,笑吟吟说道:“一别十年,贤妻未曾清减,反倒丰肥,未曾苍老,依旧妩媚,原本已成死别的局,被我扭转乾坤,做成重续前缘的佳话,便是我自家也未曾衰朽,使你败兴,这是何等手段,何等心肠,嫁得这样一个丈夫,你哪里是前世不修,分明是九世善人,十世烧香。若还不信,我早为你画下不老之符,常乐之券,取出一验,便知分毫不爽的。”罗氏便追问:“甚么符券?我怎不知。”莫氏笑道:“非独大娘不知,那做妻子的,也是摸不着头脑,啐道:‘巧言令色,调唇弄舌,几时见你甚么符券?’做丈夫叫起屈来:‘分明曾寄到家中,如何不见?’妻子便说:‘哪有此事!你一去十年,音讯全无,只寄回一首歪诗,字字句句要与我断绝恩情,赌咒发誓不生痴想。怎么事到如今,又成了破镜重圆的符券了!’

“做丈夫的闻言顿足:‘我的夫人啊!人人都说你是个才女,怎么竟不知苏蕙娘织锦回文的故事——’”说到这里,莫氏忙看罗氏,怕她又问“苏蕙娘却是何人”,好在罗氏虽不解诗书,那织锦回文的故事,平日里听书看戏,也自听了千百回。莫氏遂放下心来,接着说:“‘我那书信第一句,就把个谜底写在谜面上,分明一首回文诗,倒转过来念方是关窍。为夫一片痴情,万般苦心,都在其中。夫人若还留着此书,取出来念上他一念,便知分晓。’那做妻子的,原是极聪明不过的人,只是当日气得狠了,未将书信撕得粉碎,还是念及或是丈夫最后笔墨,究竟不舍,哪有心思分辨顺念倒念,正读反读。这时听他一番话,心下已信了三分,忙将书信取出,从后往前,颠倒着念过去,宛然又是一首七绝,道是:疑猜任向怒时分,别有终欢赛雨云。痴学不情恩绝断,思妻倒织锦回文。”吟罢此诗,莫氏又逐字为罗氏分说,罗氏听了,嗟叹不已,莫氏更说:“这岂止是一副符券,更是一剂良药,还要先拿口角吵闹作药引子,再题个匾额镇住,总要使那做妻子的,断了痴心,不数归期,将孤苦煎熬之境,化作怡然自得之处。果然世间夫妇,若习得此法,人间寻常别离再奈何不得也。”

罗氏点头称是,复又摇头喟叹:“只这焚衣寄书之举,虽说一片苦心,未免太过决绝,世人哪能轻易学得。”莫氏便说:“正是呢,那也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领会其意可也,倒也不必胶柱鼓瑟、邯郸学步。但凡分离之际,知其离家一月,心中只当半年,道是出门一年,索性视若三五载,横竖出门由路不由我,且料之从宽,从容度日。倘忽地归来,便作意外之喜,偶尔淹蹇,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如此方是白发齐眉,天长地久之道。”罗氏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是莫氏劝慰她的好话,一时间将素日里厌恨她的心,去了大半,待要回覆几句,哪有莫氏那般便给的口齿,便只拿碧莲说话:“碧莲如何偷笑,莫非别有见地不成?”碧莲此时心中所想,倒不好说与罗氏莫氏,她道这做丈夫的,看似一片痴情苦心,其实全是呆气,将世间妇人,都视若牵线木偶,由得他摆布不成?做妻子的还未起半点异心,你就先以不端视之,以失节谤之,自家道是痴学不情,却不想真有气性的妇人,记得此话,莫使白担了虚名,偏要遂了你的心愿,做出事来。不管你人归鹤归,回文回武,到那时徒呼奈何,却待怎样,难道还能逢人便拿出你的歪诗分辨不成,徒增笑料耳。

只是碧莲虽心下嗤笑,晓得自家大娘二娘,都是摆明车马要做节妇的,这般话语万万说不得。便只顺着罗氏的心意,叹道:“旁的倒还罢了,也是这做丈夫的命大,倘若真有不测,他这一番苦心,岂非白白付诸东流。”罗氏听闻,再度双手合十,真心实意念起佛来:“正是呢,天可怜见,使他平安归来,一番苦情,不致湮没无闻。”莫氏便说:“这才见得那做丈夫的,确是古今中外第一钟情之人、痴心之辈。离别时妆出种种情状,不独为归期而设,亦为死别而做,倘若自家真个一去不回,埋骨异邦,则念及结发情深,做妻子的如何能独活,唯有将她的痴情扑灭,眷恋打破,纵使黄鹤一去不复返,做妻子的既不晓得个中曲折关窍,也好依旧平安度日,得享天年,才是他一片爱护眷恋之心哪。”碧莲晓得她必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但笑不语。那罗氏早听得痴了,长叹一声:“世间竟有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子,做他的妻子,也真不枉一世为人,十载独守了。”莫氏碧莲,也奉承主母,相与嗟呀。

从此罗氏看待莫氏,便与从前不同,一时妻妾相得,闭门扃户,真个将“不相思”做了安生度日的法宝,又没有马生纳妾求子、读书行医的诸般折腾,则门前清净,室内井然。莫氏更进言,教罗氏且慢打发众通房出门,须不好看相。莫若辨其贤愚,因材施用,那粗粗笨笨不堪调教的,送回乡间,打理园圃,当个耕田牛、看门狗也好;那些伶俐的则归于一室,使其夙兴夜寐,专心做女红,罗氏不好出面,便教莫氏家里拿去售卖,不论多少,总归是个进项。罗氏虽知如此一出一进,莫家多少定要分润些许,但做主母的,不惠及旁人,哪里做得好家,索性将这一分家务,尽数派与莫氏,莫氏感念主母大度,倒也殚忠竭力,操持起来。如此过了数月,马家上下井井有条,比马生在时不知胜过几许。

那马生倒还不似莫氏故事里的男子,一去音讯全无,少则十天,多则一月,总有书信寄回,虽然说来说去,无非“平安”、“勿念”、“保重”、“甚想”字样,再没有新词,终归消息不绝。倒是罗氏去信还频繁些,因有莫氏代笔,不劳他人,极是方便,虽晓得莫氏少不得夹带些私房体己话儿,罗氏也不与她计较。如是又过了两月,天气渐渐寒冷起来,马生出门时节,罗氏为他收拾行囊,原备下四季衣裳,又有莫氏卖弄温柔,只在衣裳鞋袜上下功夫,更多装了三五箱不止,自是无需远寄寒衣。只是这“寄寒衣”的题目,世间妇人,但凡家里男子出门在外,都忍不住要破题做一做文章的,罗氏也未能免俗,心下计较,马生出门也有三旬,不如以寄寒衣的名目,派心腹家人,去彼处探他一探。却未料她这边还未安排人手,那随马生出门的小厮,却先回来了一个。更可惊的是,那小厮一身缟素,神情惨淡,身后还跟着两个脚夫,抬着一口棺材,整条街轰动起来,一人一棺还未进门,阖家惊慌。欲知究竟马家遭何变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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