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新春时节,罗氏带着莫氏、碧莲登楼挑窗看街景,一时不察,被街角一人,将罗氏姿容尽收眼底。那罗氏本就生得美貌,时逢佳节,再无意绪,也少不得换一身新裁衣裳,插几样鲜亮首饰,薄施脂粉,淡扫娥眉,高楼绮窗,倚身而望,真个如月中仙子离广寒,姑射神人入凡间。看得那人目瞪口呆,心摇神荡,待要走近细看,一双脚就合吃人钉住一般,再迈不开步,不独双脚,连一副心肠,三魂六魄,都教那妇人的艳光摄去,全不由自身做主。
要问此人是谁,却原来不是本地,因其后来行事颇有些不端,且隐去乡郡,只说姓王,名蛟,人称王大郎,家中贩籴米豆时鲜,常在两处往来,从他祖上算起,已行走三代,一年总有三五千金的生意。这大郎长到十一二岁时,王父便带他同行,教他些乖巧。却喜他虽出身商贾人家,生得甚是英伟,皮肤略粗黑些,心思却机敏,随父亲走了十来年,早已熟知关窍,生意行中,百般都会,一路客店牙行,都与他交好。王父放下心来,与他娶妻成家,将生意全盘交付,自在乡间做起太爷来。
也是合该有事,这大郎平素往来两地,下处只在城外,这一年有些琐事绊住,岁尽犹未还乡,心下烦闷,进城来寻对面铺子里老朝奉问个家信,恰好看到罗氏,再也走不动道,心下只说:“好个美貌妇人!家中妻子虽是有些姿色,怎及她一分!人生一世,怎生搂得如此佳人,快活一番,才不枉为人在世。”
须知世间男子,无论忠奸善恶,那垂涎美色,见而忘义的心思,都是一般,只看把持不把持得定。倘是寻常男子,看到个绝色妇人,心驰神往一番,也就作罢。偏这大郎自幼行走江湖,生意场中诸事来得,胆子又大,心思又细,又有银子撑腰,父母妻子皆管束他不得,那一分色胆,就做了包天之势。待到罗氏忙忙将窗儿拽上,大郎心中那一盆火,越发按捺不住,思忖道:“看她装束是个妇人,想是有丈夫的,却也顾他不得了。再看居处,料不是高门大户,也非官宦人家,我拼得抛掷一注钱财,使出水磨功夫,又不奢想天长地久,只盼一亲芳泽,有什么不能得偿所愿的。”心念至此,便待寻个熟识的打探一二,只那老朝奉虽为近邻,为人极是正派,须不好向他问人家女眷。这时恰有个老妇,走到一旁茶馆讨碗水喝,大郎觑见,有些面熟,是个卖珠的婆子,姓夏,曾与他打过交道。这夏婆子性子爽利,口齿便给,素日走街串巷,城中哪一户人家女眷不认得。大郎便正一正衣冠,上前亲亲热热叫了声“干娘”,倒把夏婆子唬一跳,打量片刻,才迟疑道:“这不是王大官人么?”又问:“这大过年的,大官人怎地还滞留此地?”大郎是个乖觉的,只说:“些许琐事淹蹇,过两日便回,正想着去干娘处买几件珍珠首饰,带与家中女眷。”夏婆子便笑容满面:“多谢大官人照应,哪里劳动大官人贵足踏贱地,大官人几时得闲,老身自送上门去,待大官人拣选便是。”大郎忙说:“怎好辛苦干娘,待我去寻干娘,买珠子且是小事,还有桩大买卖要作成。”夏婆子何等伶俐的人,嘴里只说:“老身除了卖珠子,其余都不熟惯,只怕误了大官人的买卖。”大郎笑道:“干娘过谦了,只为这一桩买卖,不是干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买卖若成,自有重谢,还望干娘成全,莫要推脱。”夏婆子见他说得恳切,便问:“大官人的买卖,可是万分慎重,要寻个僻静处细细说来?”大郎笑道:“干娘好生机敏,这买卖是说着了。”遂往一旁茶楼,要了间小阁儿,使茶博士泡一壶好茶,上几样细巧果子,掩起门来,就与夏婆子鞠躬作揖,慌得夏婆子忙不迭起身闪避:“大官人有话好说,何至于此。”那大郎堆着笑、涎着脸,只说:“干娘救命!”夏婆子好笑:“老身一个卖珠子的,人微言轻、年老色衰,须救不得大郎的命也。”王大郎越发妆疯妆痴:“我这条命只在干娘手里,还望干娘垂怜。”夏婆子笑着往他肩膀上一拍:“只怕大郎的命不在老身手里,却在别个什么人家手里,要央老身去替大郎寻来,是也不是?”把个王大郎喜得不要,高声说:“真是明人前头,不消讲暗话……”忽然想起所求之事,却是张扬不得的,便把椅子掇近了婆子身侧,压低声音,问:“干娘可知街那头林老朝奉铺子对门高楼,住的是什么人家?”夏婆子想了想,道:“大郎说的可是马家?他家有一妻一妾,都是绝标致的。”大郎原本只见着罗氏,已心痒难搔,忽听闻还有一个美人,就好比肥鸡之旁,又有壮鸭,教人越发饥肠难耐,不由得露出几分饿相来。夏婆子个人老成精,什么光景不曾见过,早知王大郎所求为何,连忙摇头道:“大郎,罢了罢了。那马生才貌出众,家势又好,娶的便是赛驸马罗家的女儿,真个郎才女貌,如鱼似水,一城人皆知。如今马生出门游历,都说他早晚发达,不是好招惹的。便是小娘子的娘家,也极是正派,教养的女儿,甚是贞洁幽淑,嫁做人妇,依旧足不出户,老身再不曾踏进他家门,只听说小娘子美貌,究竟面长面短,还不认得,如何应承这等事体。蒙大郎爱惜赐茶,是老身福薄,受用不起了。”
倘是别个男子,听闻此言,便也作罢,那大郎却越发心思炽烈,也是他做得出,七尺多长的身子径自矮将下去,就要双膝跪地,夏婆子慌忙去扯他,被他双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急得没理会处,撕拉一声,被扯下半截袖子。夏婆子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婆子年少时也是个风流人物,教个年轻男子扯下半截袖子,气恼之余,不由得又有几分意动。然则她虽日常走门串户,少不得兜搭延揽之事,心内却是有成算的,口里只说:“大郎请起,听老身一言,莫要折煞老身。”王大郎扯下半截袖子,也有几分臊起来,便蝎蝎螫螫地起身,还在那里拱手道:“干娘必有妙策,还望不吝赐教。”夏婆子叹了口气,说:“大郎,不是这话。老身痴长几岁,甚么男女痴缠,不曾见过。须知这件事体,不比其他,起手时谁不是牵肠挂肚,挠心挠肝,只要一时快活,拼得千刀万剐,待得手过后,也不过如此,不过两片皮肉,一滩浆糊而已,谁的那话儿也不曾镶金嵌宝。大郎此番客旅孤独,见着个美貌妇人,便心神不属,也是人之常情。倘若那是个不检点的妇人,惯常风月,等闲就要寻男子厮混,再或者被丈夫弃之不顾,深闺幽怨,是个寂寞可怜之人,这一瓢水解两家渴的好事,老身自然豁出命去为大郎谋划,虽于阴德有损,何尝不是与人为善。再退一万步说,倘大郎看上谁家女儿,犹待字闺中,急切间求娶不得,也不妨生米做成熟饭,先吃他一碗,日后徐徐图之,未必不是一场姻缘。只如今大郎虽落花有意,小娘子怕是流水无心。况人家夫妻恩爱,眼下暂时别离,来日没缘由不得长相厮守、白头到老,那是人家的红线姻缘,大郎何苦平白干造化安排。再者那马生人才出众不说,医术亦高明,平日里施针送药,惠及乡邻,老身一双老眼,却会识人,往常也觑见一两次,是个有福的模样,此番又说外出游学,有甚么因缘际会却也难说,大郎虽也一表人才,究竟咱们富不与官斗,欺死富商贾,莫欺穷书生,真惹出甚么祸端,老身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大郎千金之躯,何必为着风月细故,引火上身。破财事小,伤身事大,还望大郎莫嫌老身聒噪,三思三思。”这夏婆子果然好一份口舌,须知王大郎此时色心正炽,寻常话语再劝他不住,唯有“富不与官斗”这五个字,乃是商贾人家自幼被提耳面命千百回的,就跟那紧箍咒、催命符一般,必不能等闲视之。那夏婆子前头说,王大郎还有几分不耐烦,听到后面,不由得郑重起来,只那罗氏俏生生的模样儿犹在眼前,一时间放她不下,便有几分讪讪的,嘴里只说:“倘是夫妻恩爱,如何又有美妾在堂,我若娶得那般美貌妻子,必不二色,哪有三妻四妾,与佳人添堵。”夏婆子闻言,暗自嗤笑,心道你说得容易,因色而迷,色衰情移,那罗氏须不是个天仙,来日年纪大了,颜色衰了,必有美貌胜过她的,到那时你再说不二色,才见真章。嘴上却说:“夫妇相得不相得,倒与妾婢没甚么关系,再说那马生日后必是要做官为宦的,须不比平头百姓,家里只公婆两口,不好看象。”王大郎哼道:“负心都是读书人,哪里晓得什么夫妻恩义,我只怕小娘子一腔守贞的真心,日后却错付了也。”却不想自家妻子何尝不是一腔真心,还不待日后,此时就已被他抛到了脑后。夏婆子心下冷笑,嘴里说的是:“大郎羁旅客途,要寻些慰藉,也是人之常情。老身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甚么情形不曾见过,如今倚老卖老,说句疯话,既是离家寻乐子,何必还找良家妇,多少总有些束手束脚放不开,细品之下,依然家中风味,这野食岂非是白打一场。”王大郎闻言,也掌不住笑了,甩着那半截袖子,往夏婆子胳膊上轻飘飘拍去,笑道:“干娘年少时,必是个尤物,叫世间男子再见不得。只恨我福薄,生晚了几年,不能够一睹风姿。”夏婆子笑骂:“好你个大郎,果然是个积年兜搭女娘的,连老身的光也要捱,足见逢商必奸,贼不走空。”说话间笑不可抑,眼波流转,虽已鸡皮鹤发,那往昔风情妩媚,依稀仿佛。王大郎原本只是嘴上调笑,占些许口舌便宜,见那婆子如此神态,不由得真有几分意动,涎着脸捱过去,教夏婆子揸手推开:“如何这般可怜见的,却是旷了多少时日?”王大郎笑着去捉她腕子,说:“下处虽是有些明娼暗窠,怎奈资质鄙陋,只好解渴,不能救饥,怎比干娘见多识广,风情老练。”夏婆子越发好笑,反手在他掌心拍了一下,笑道:“可见大郎还是个老实的,往来这些年月,只在蒲苇丛里混,未能窥得桃源佳境,老身少不得要做个鱼婆,领大郎往那桃花源里,领略一番也。”说着凑近王大郎耳边,如此这般,告诉一番,把个大郎喜得抓耳挠腮,情不自禁,那七尺之躯,少不得又矮了一番,将膝下黄金,尽数奉上。究竟夏婆子所言何事,如何将个王大郎喜心翻倒,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