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王大郎觑得罗氏美貌,起了邪心,央夏婆子代通款曲,被夏婆子一番苦口婆心劝住。那夏婆子不愧人情练达,劝之不足,又另辟蹊径,要领王大郎一探桃源幽致。王大郎喜不自禁,忙附耳去听,夏婆子便说:“本乡虽是偏僻,却也曾有个绝色的婊子,叫作何丹娘,四乡八里操此营生者皆为之扬眉,多少富商大贾,乃至名门子弟,不惜重金也要结识她,不知大郎可曾听闻。”王大郎闻言,精神一振:“如何不曾听过,只是闻说此姬被个京城来的公子包养,已是闭门谢客十余年了,真真可惜可叹。”夏婆子微微一笑:“那公子的家势名望,你我心知,不说也罢。只那包养的花销,竟合流水似的,端的教人疑惑,如何他家的银子再也花不完。非独这何丹娘一人,其父母手足,一家子皆鸡犬升天,公然称富一方。只是碍着那一家规矩大、管束严,不得接去京城,头几年哪年不来回个上十次,真真如胶似漆,这几年才略淡了些,依旧恩爱不绝,现下只等公子家中老爷归西,就要过了明路,飞上高枝。只如此一来,侯门一入深似海,大郎若果真有心结识这何丹娘,领略一番名门风光,也只在这一二年了。”
王大郎闻言先是大惊:“竟有此事?干娘好胆色!这却是天大的干系!”大惊之后,那一点色心,借着满腔攀附虚荣之势,腾腾腾燃将起来,早把罗氏丢到九霄云外,一腔火辣辣的心思只在那何丹娘身上,凑近夏婆子耳边,一迭声地说:“我只当我是个胆大包天的,世间路再没有不敢走的,世间事再没有不敢做的,却原来干娘才是女中豪杰,这般掉脑袋的生意,也敢兜搭。”夏婆子故意睃他一眼:“若不是看大郎一片赤诚,可怜见的,不嫌婆子老朽,一般掏心掏肝,我做什么为你个外路,兜揽这天大的干系。”王大郎便越发卖弄殷勤哀切:“你竟不是我的干娘,是我嫡嫡亲亲的亲娘了。以后但有亲娘一句话,做儿子的上天入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夏婆子心下冷笑,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世间男子,但为色心上头,甚么下作姿态做不出来。遂拎着王大郎的耳朵,笑问:“儿子哎,且慢做张做智,我来问你,你老老实实供出,究竟你本钱如何?本领又如何?”王大郎听了,抚掌大笑,道;“既是亲娘动问,我也不消自谦,看我生得如此长大,便知那物必然可观。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我个人现放在这里,亲娘何妨赏玩一番,便知真假。”且是小阁儿扃牗闭门,况茶楼里甚么勾当不曾有,再不虑有人撞进来,那夏婆子倚老卖老,当真伸手往大郎胯下一抄,果然累累垂垂好一份本钱,更被撩拨得昂然起来,既送到手里,那婆子少不得揉捏弹拨一回,笑道:“非是要占你少年人便宜——”大郎便说:“这哪里是便宜,分明是心疼儿子,劳动老娘。”——饶是他行走江湖,久惯牢成,面皮等闲只当地皮,百无禁忌,当此情形,那一声“亲娘”也再叫不出口,却已说了不是“干娘”,改口不得,便以“老娘”含糊呼之。夏婆子听到,便要收手,大郎偏又不许,原来这世间诸事,泰半无他,唯手熟尔,那积年的见识、手艺并修为,须是年高德劭、人老成精者,才是文章老益成,诗赋动江关,把个大郎直做了误入天台的刘阮,早不知秦汉、无论魏晋,幸而他家伙什儿确然真金足赤,成色极好,才没有做那烂柯之人,贻老者笑。一番下来,大郎之欲仙欲死,自不必说,夏婆子拭着手,面不改色,且说:“那何丹娘姿色之丰艳昳丽,性情之风流宛转,自不必言,你道那公子如何将她放在乡里,居然不生猜忌?”王大郎此时锐气全消,哼哼唧唧:“想是豪门子弟,不晓世事,教她的狐媚手段拿捏住了?”夏婆子哂笑:“大郎,我道你也是有几分见识的,此言何其可笑,那些高门世家里的腌臜勾当,岂是我等市井小民可知,那般人家的子弟,又有哪个不是幼承庭训,百伶百俐,要拿捏他们,却不是做梦。只因那何丹娘自破瓜接客,别是一番路数,再不似操皮肉生涯的,别个以此为乐,她偏以此为苦,前面百般调笑不管,到了紧要关头,别个卖弄风情手段,她独宛转娇啼,哀哀切切,众人便皆知她于色欲其实淡泊,竟是个出淤泥不染的货色。有那急色的客人,自去别寻浪蕊狂花,爱她这一口的,竟是被牢牢拴住,再放手不得。也正为众人皆知她不好干那事儿,宁可独眠,不愿双宿,那公子且乐得将她置于乡间,家中也好交代,也不虑后院起火,头顶生绿,岂不两便。”王大郎方才弄得尽兴,听闻此言,未免扫兴,嗤笑曰:“须是高门大户娇生惯养的孩子,自家不顶用,才好那般灯笼美人,风吹吹就倒,弄不了两下便告饶,有什么趣味。谩说您老这般久惯沙场的老将,便是我家那蠢婆娘,弄得狠了,也能发急起性,痛快来几个回合。谁耐烦伺候那画上的美人儿,勉强解些许渴,十分就不得饥,你方起兴,她已望风而靡,咱又不是那等禽兽之辈,好弄个弱女雏儿,怕的就是哭哭啼啼,半死不活,没得败兴。”此番他方得异趣,领略了一番老练风情,又要奉承夏婆子,竟转而又将何丹娘视若鸡肋。夏婆子肚里好笑,这不到一个时辰,王大郎先抛了罗氏,又嫌了何娘,世人还都道妇人水性,哪里花得过男子心肠。却不说破,拿手一招,正色道:“大郎你来,这一番话出我口,入你耳,再不可教第三个人知道,我知你惯走江湖,知轻知重,生意场上也最重信义,又爱你年少赤诚,怜老惜贫,这才说与你听。”王大郎见她说得郑重,忙凑将上去,就听婆子低低说道:“你却不知,那何丹娘府上,虽是公子使人看得水泄不通,他须不是本地,又长年在外,天长日久,只道何丹娘无心欢好,断没有那曲径通幽之事,却不知曲径早已暗成通衢,幽处已然别有仙市。那小娘心思缜密,手段高明,有几个心腹之人,时时替她领人来睡,除是极熟极可靠的客人,再不教人晓得自家身份,更在家里瞒得滴水不漏,唯是何老娘并她一个妹子,略有察觉,却哪敢声张,反而处处替她遮掩。如此已是十余年,再不曾走了半点风声。我将此等秘辛说与大郎,却是担了天大的干系,只因大郎果然天赋异禀,又求欢心切,老身一时动了婆心,说出真相,大郎须晓得个中干系,莫害老身也。”
王大郎听了这番话,就好比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喜之不尽,便拜,拜之不足,又往衣袖里摸出一样宝物,捧到夏婆子面前。要问又是何等宝物,那才是世间第一豪横,所到之处无路不通,无人不喜的,唤作孔方兄,又名阿堵物。有诗为证:有它人皆钦敬,无它到处相轻,磨损英雄豪气,收尽三才权柄。王大郎摸出一封银子,递与夏婆子,并说:“这十两银子,先孝敬老娘,事成之日,还有重金相酬。”那夏婆子方才弄了半晌,不过顺势而为,面色如常,波澜不惊,待见了此物,方才眼里动火,满脸堆下笑来,说的是:“大郎,无功不受禄,老身一世人,从不要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双手已将银子接过,又说:“今日既是大郎吩咐,老身权且收下,纵是天不从人愿,大郎好事不偕,此钱依旧奉还。”王大郎是生意场上的人,这般张致见得最多,连连摆手道:“这般好事,不是老娘再做不成。便说做不成时,这银子老娘只管受用,总不能我又来讨取,莫非日后没有相会的时节么?须知我王某不是恁般小气的人。”夏婆子便将银子包起,叫声:“老身放肆了。”将之收进箧中,又上赶着告诉:“大郎,凭你的本钱,此事已成一半。你道怎的,那何丹娘与我极要好,她自幼的底细我尽知。世人皆道她色心淡泊,恬静自守,却不知她本性最淫,好色的妇人老身见得多了,再没有如她一般,竟是通宵不倦的,世间等闲男子再不是对手,故而她也不去兜搭,私下曾说,那些半三不四之人,本领有限,徒惹得人火,却无物可灭,无法可救,岂不讨嫌,还不如自家独眠单宿,落得清净。况她明面上接的客人,非富即贵,不是体弱不济,便是教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哪里得入她眼。至于那包养她的公子,更是不中用,相处十余年,没有哪回不是闻风而靡,望门而涕,只得不交白卷而已,甚么颠鸾倒凤的乐趣,再不曾有过。”王大郎闻此,不由得大笑:“我的本钱,老娘已尽知,却还有一样旁人不曾有的好处,老娘不知。那年我在江上,机缘巧合,救下一个老道,他无以为谢,便赠我三个方子,第一种坎离既济,体力不支时,药力可延二更;第二种水火相交,药力耐得三更;第三种更了不得,可敌数女,药力通宵达旦。只是所需之物既多且烦,价钱倒是其次,难得可巧。我自得了这三个方子后,花费数年时间,才配齐前两种,第三种再也不成,却已横行花丛,所向无敌,但凡较量过的妇人,无不俯首称臣,皆说得了奇趣。老娘但引我去结识那何丹娘,管教她还要倒转过来,感念老娘恩德呢。”
夏婆子听了,将信将疑,男子求欢时夸下的海口,她也听得多了。但这王大郎既有胯下的本钱,又有袖中的本钱,面子也来得,里子也来得,夏婆子便与他约定日子,要领他去见何丹娘。
究竟大郎的方子灵验与否,丹娘得趣不曾,却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再说那罗氏,于此浑然不知,依旧领着莫氏并碧莲,安然度日。虽是年节时分,偶感凄凉,平常日子,倒也一日舒坦过一日。却也并非全是莫氏一剂“离别乐”医了心病,解了相思,原来世间真正的良药,莫过于“天长日久”,随你似胶似漆的恩情,如火如荼的心思,真念念不忘者百中无一,谁不是过了那兴头的时候,便撂开手去,所谓翻船死人,日子照过。况自马生离家之后,虽无甚进项,却也少了好些花销,罗氏渐渐将家产收拢起来,家人整顿起来,居然气象一新,比马生在时宽裕不少,且上下里外,唯她独尊,再没有男子在家中聒噪,好不清净。罗氏既得此中趣味,平日里吃穿用度又从容起来,还有莫氏、碧莲并众家人日日围着她奉承讨好,自然心中称意,好不滋润,苦日难捱,欢时易过,不知不觉,春去秋来,眼看残秋将尽,又到冬月,罗氏方才惊觉,马生已是一连数月不曾有家信寄回,不由得心下烦躁起来。究竟马生何故音书断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