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骆氏新婚之夜,与卜生厮闹一场,又说出一番话来,教众人惊疑不定,纷纷拿眼去看卜生,等他作何回答。却不料卜生虽相貌粗陋,自幼也是娇生惯养,一些人情世故也不通,心眼最是实在不过,前头听骆氏说到父母缘浅,已自抽抽搭搭哭将起来,益增其丑,又益见其可怜;待听闻骆氏自甘含辛茹素、青灯黄卷,越发既感且佩;再听其连发数愿,句句凄婉,只觉摧心折肝;等她款款下拜,叩首哀恳,哪里还忍得住,忙也拜倒在地,大哭起来,连声说:“都依你,都依你。”惹得众人纷纷转过脸去,一个个白眼翻到额角,却无人敢说一字。骆氏就此在卜家,带发修行起来,选了一处极幽极深的园子,造起一幢极精极雅的小楼,卜生感其高洁,怜其孤苦,一应供奉,无不极尽精洁奢侈,骆氏但有所欲,求一与十,求十与百。卜家那些累世的忠仆,积年的管事,无不忿忿,私下商议:“老爷是教那淫妇迷了心窍,难道就由她这般作乔?横竖当日她自说了,随老爷另娶一房,做大做小,做妻做妾,都与她无干。这世上只怕没有银子,哪怕没有女子?但拼得大注钱财,又是如当家主母般奉着,便是天仙也娶得来。待娶个家世好似她的,容貌赛过她的,老爷自然回心转意,待新主母生儿育女,当家立业,与老爷夫唱妇随,白头到老,且有那淫妇懊悔的时节!”遂都往卜生耳畔,日夜进言,劝他速速另娶一房。
卜生一个青年男子,初尝云雨滋味,心中如何不想,偏他又领略过骆氏风华出众,气度不凡,心中又爱又敬,等闲下婢竟是再不能入眼,便也半推半就,许他们寻媒求娶,只扭捏透露心意,必要娶个绝色的。正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卜家向外夸下海口,但得佳人,不惜千金,那些走千家的妇人,谁不贪图他家厚赏,那些爱财慕势的人家,谁又不肖想这一注财礼。只一桩不协,骆氏发下宏愿,一心向佛,骆长史既知女婿人才不济,又晓得他那几样隐疾,不过浩叹一声,道是前世冤孽而已。骆夫人却是晓事的,骆氏虽非亲生,却是自养,岂能不替她做长久之虑,劝不动女儿,便拿女婿作伐,与他约法三章:一是无论再娶何人,妻妾之别不可乱,依旧以骆氏为大;二是生下儿子,要把一个记在骆氏名下,与骆氏抚养;三是待二人百年之后,要将骆氏与卜生合葬,不许他人僭越。卜生对着骆氏,犹敬若天人,何况遇着骆夫人,再没有不答应的,骆夫人还不放心,要他立下字据,赌咒发誓。如此一来,那些正经人家,家势略好,家底略厚的,谁肯将女儿做妾,泰半熄了心思。又有一样,当日卜生洞房花烛,大闹一场,虽是约束家中不得外传,但这桩奇闻,岂是禁得住,以往卜生出门少,丑名不著,经此一事,四乡八里,皆知其相貌丑陋,本领不济,把个娇滴滴的新娘子,骇得连夜出家。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玄,直说得如药叉恶鬼一般,少年女娘,哪个不闻风走避。是以卜家虽出重金,却未能称意,也有那不惧鄙陋的人家,贪恋富贵的女子,但肯与个丑名昭著者做小,岂有好的,不待卜生亲看,家中仆妇先去相了,就没有相中的。一来二去,竟蹉跎下来。当日钱四妈说与莫老娘,虽是言之凿凿,也不过嚼舌闲话而已,莫老娘虽眼馋心热,亦不过隔空画饼罢了。谁想天遂人愿,马生忽地死了,莫老娘的心思便活动起来,扯了个由头,来寻钱四妈,得知卜家犹未聘得佳人,哪里还按捺得住,将自家女儿,夸得绝无仅有,钱四妈虽是有几分意动,却又迟疑:“令爱再好,究竟是嫁过一回了,怕是不妥。”莫老娘便啐她:“亏你也是个积年做媒的,却不会扯谎么?我家人口多,不拘叔伯姨舅,胡乱指一家做女儿,只说自幼养在我家,何尝不是秀才家的大小姐,隔乡隔里的,谁还来扒根寻底不成?便是洞房时,将石榴皮煎水洗过,再一径喊疼就是,谁嫁人时不是如此混过去的,你还同我拿什么乔,妆什么正气。”说得钱四妈也笑起来,便与莫老娘约定,先相看一回莫氏,再做定夺。
那边马家,不数日马生灵柩扶回,发丧受吊,寻土安葬,也不消细表,单说莫老娘伺机引了钱四妈,只说来看慰女儿。那钱四妈打量莫氏,果然好一分人才,原来妇人家的姿色,要在那张惶悲戚的时节,才看得真切,闲来无事,谁不会妆点几分颜色,做出若干娇态,要到无暇打扮检点之时,才见真章。况钱四妈积年走人家,一双眼睛最会看细处,见莫氏浑身缟素,体态之袅娜不减;脂粉不施,依旧雪也似的皮子;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唇若涂朱,手比柔荑;满头青丝胡乱绾着,全不用头篦衬贴,乌鸦鸦大似冰盘;虽哭得凄楚,嗓子里不带一丝破笛之音;泪珠满面,也未损半分容光,便知此女不独姿色出众,心思也是极玲珑的,说起卜家之事,十分文过饰非之中,就带出一两句真话,明说进门便当家,不比寻常妾室,但究竟上头还有大房,不可僭越规矩;又说骆氏为偿夙孽,闭门修行,然那卜生的人才,确是不济,只那几样隐疾不曾提及,究竟是阴私事体,钱四妈也无由得知。莫老娘闻言,生怕女儿嫌好道歹,拿眼狠狠去睃钱四妈,又忙说:“她既是虔心向佛,想是个有夙慧的,谁知将来如何,或是当真离家遁入空门,修得出神入化,也未可知。至于男子相貌不济,一发可笑,俗话说福向丑人边,他家那样泼天富贵,须是家主有些不足,方好拿捏。”钱四妈却不理莫老娘,只把眼睛看着莫氏。
莫氏听闻卜家富贵,主母又不理事,倒有几分意动,然人之常情,对着碧莲,她说的虽是决绝,等到马生灵柩扶回,就停在堂上,不由得莫氏不想起往日恩情,旧时爱宠,那求去之心,便稍有些把持不住,略动摇了丝毫,及至得知卜生人才不济,未免追思马生品貌,越发怏怏不乐。虽是如此,莫氏自家也晓得,纵是钱四妈所言未可全信,她一个下堂妾,要寻好似卜家的,怕是也不可得。思量一番,先问钱四妈:“不知那骆小姐的容貌,比我如何?”钱四妈听闻,暗叹莫氏果然聪明,答道:“她未嫁的时节,我便见过,官家小姐,气度风致自是不凡,若论相貌,平心而言,不过中上之姿,比你颇有不如。”莫氏又想了一想,才说:“如此说来,倒也嫁得,只须依我三件事。”莫老娘忙说:“依你,依你。”钱四妈却道:“哪三件事,不妨说来,但有商量,必不教你委屈。”
莫氏便说:“他家纳妾,不比寻常,非是主人家贪花好色,也不为延祀广嗣,乃是为主人执掌中馈,替主母分忧解厄。若我进门,这些自不消说,非是我夸口,谩说他一个财主家,便是那豪门侯府,我也自掌得来。则第一样,待我进门,除了家主与夫人,家中上下,都要称我二夫人,‘姨娘’二字,再不许出口,我才好约束下人,掌家行事。”钱四妈听了,心想:待你进门之后,是二夫人还是姨娘,全看你个人本事,此时应承下来,又有何妨。遂满口答应。
莫氏又说:“从来男子,纳妾纳婢,只要有第一回,便有第二回,但有第二回,就再禁他不住,除是家事萧条,偏卜家又有钱,只要家主有心,便是凑足金钗十二,又有何难。故我这第二件事,正是为此,夫人在上头,自不必说,以她为先为大,但自我之下,再不许妄添蛇足,总归他一介平民,又不用诗酒风流夸耀朋友,又不必美妾成行傲视同侪,哪里用得到第三个妇人。”说到这节,钱四妈便要讨价还价起来:“你们少年人,有句话我原是不当说的,只他前头那个,已是指望不上了,娶你进门,虽不为怡情广嗣,总要与他家传宗接代,我们做老人的,自是盼你多生多养,儿孙满堂,但事有万一,倘你当真生不出儿子,却待如何,难道依旧不许主人纳妾不成?”这话莫老娘却不爱听,抢白道:“虽是与马家做亲这些年,未生下一儿半女,却又不是只有我们如此,现放着家里这许多人,并无一个生养,可知那没有子孙缘的,必不是我们!如何就知我们生不出儿子来!”莫氏并不理母亲,只对钱四妈说:“您老说的有理,倘我果然福小命薄,儿女缘浅,有碍他家宗祧,待到四十岁以后,自然与他开方便之门,许他纳婢生子。”钱四妈暗暗咋舌,心说这莫氏好生厉害,转念一想:我只管做媒,还包生儿子不成?待你进门,主人家是朝三暮四、眠花卧柳,还是专宠你一人,依旧看你个人手段。遂也一口应承。
莫氏这第三件事,却又不同,乃是对着莫老娘说的:“我晓得母亲贪恋他家财礼,一心要做成此事,生怕卜家嫌弃我是再醮之身,已非完璧,故而做张做智,只求瞒过一时便好。却不想天长日久,悠悠众人之口,又不是远嫁他乡,相隔千里,消息不通,这是何等事体,岂是瞒得过的。纵一时瞒过了,假以时日,不是授人以柄,便是东窗事发,到那时节,才是教我进退无据,生死两难。”莫老娘听了,急道:“前头是你说的,他家纳妾,也不为儿子,也不为美色,就和娶一房正室一样,谁家娶当家主母,肯娶个曾与人做妾的。”莫氏便冷笑:“难道是我愿意与人做妾?当日又是谁将我送进马家,弄得如今没个下稍的?你的心思我自晓得,不过就和出货一般,只要瞒得一时,卖的出去,将来我是福是祸,是生是死,你们只脖子一缩,万事不管便是。”莫老娘吃女儿抢白惯了的,此事又依旧要指望女儿,闻言果然缩起脖子,低声嘟囔:“我这不也是为你打算么,这样的人家,这等富贵,又无主母约束,真真过了这村,再没那店了。”钱四妈也劝莫氏:“你母亲说的也有道理,他家嘱咐媒人时,虽是未说定要黄花闺女,却只当必定如此,何消吩咐。若是下堂妾、从良妓亦可,要什么绝代佳人没有,如何耽搁到今日。”莫氏闻言,沉吟不语,究竟莫氏作何打算,又如何作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