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骆小姐嫁了卜生，洞房花烛，颠鸾倒凤，不为不美，谁知云收雨散，绣被鸳衾之中，便有一股气息，甚是难闻，骆小姐不由得翻身坐起，四下去嗅，但嗅到被窝里，味道就重些，嗅到被窝外，味道还略好些，便知是卜生身上的味道，心中惊疑不定，人身上异味，特有三种，哪三种？口气、体气、脚气。但不知卜生占的是哪一种。想他也晓得自家带些特殊风味，入洞房前，不知使出多少水磨功夫，里里外外洗漱磋磨，又不惜本钱，将各种名贵香料，连人带物件，熏得透透的，方才遮掩了半夜。骆小姐虽嫌熏得太过，香得头晕，只当是土财主不解风雅，卖弄富贵，虽是可笑，却也可感。谁料交欢之际，热肉相凑，挥汗如雨，那天赋异禀的气息，就从皮里直透了出来，再也掩藏不住，骆小姐吃他熏不过，自床头爬到床尾，不想他的脚头，另是一番风味，好似才出猪圈，就撞进臭鳖塘，实是进退两难，骆小姐便知体脚二气，这位新郎是占全了。又想起方才那样颠狂，此君就和锯嘴葫芦一般，非但半句风话儿欠奉，连亲嘴也不做，她还只道新郎木讷，含羞带怯，窃喜遇到个老实的，还未曾勾三搭四，不解风情，谁想这般看来，只怕那张尊口里的味道，也不比脚头好多少。

此时骆小姐哪里还躺得住，跳下床来，胡乱披起衣裳，一迭声地叫掌灯。那卜生有意藏拙，洞房里重帷绣幕，极尽奢靡，却遮得密不透风，一吹灯便黑魖魖的，骆小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心中火烧火燎，急切间东歪西倒，将陈设打翻无数，还好人还不曾跌倒。卜家下人早得了嘱咐，将骆小姐的陪送之人，尽皆绊住，不使靠近洞房，外间服侍的，听到响动，也不则声，指望替卜生遮掩过去。谁想骆小姐这个新人，全无半点羞怯，见无人应答，摸黑撞到门口，一把将门推开，喝问：“这屋子里难道都是死人么！还是半点规矩都无，要我这就立起家法不成！”服侍的众人，既惊且惧，乱作一团，外头本有灯烛高照，骆小姐劈手夺过，杀回床头，那卜生早骇得瑟瑟发抖，将头埋进被子，紧紧裹住，骆小姐见状，一发大怒，一手执灯，一手去扯他被头，毕竟女子，又是单手，扯他不过，骆小姐便骂：“你但有本事，一辈子不见老婆，便是百年后做个乌龟，与我驮碑，也少不得要伸出脖子来。”婆子丫鬟们围做一圈，却个个缩头缩颈，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又有老成的管事，自躲去外厢，关了房门。所幸卜家虽是土财主，数代富贵传家，卜生虽没出息，规矩不堕，洞房里闹将起来，外头倒也不乱，只骆小姐的陪嫁诸人闻声赶来，纷纷闯将进去，却都晓得自家得小姐脾性，料是决计不会吃亏，便只围在一旁，以壮声势，并不劝一句。

骆小姐又冷笑：“你再不出头，我便一把火将这新房烧了，就从床上烧起，倘你果真彊项，要学那介子推死守绵山，我自与你偿命，大家干净！”说着就作势把火往帐子上燎，一圈人惊呼起来，骆小姐的一个贴身丫鬟，素来最得用的，忙高声说：“老爷快些出来，须知我家小姐，自幼便是说出做到的。”说着便也去扯那被头，众人这才知机，跟着上去，有的拦骆小姐，有的扯卜生，把个满头大汗，昏头昏脑的卜生从被子里脱出，嘴里还在喊：“不要烧，不要烧。”

骆小姐见人出来，将灯往他面上一照，这一照不打紧，唬了她一跳，却原来这卜生的相貌，恰合了他的名字，诸般不全，五官四肢，都带些毛病，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凑在一起，便十分可观：但见眼中生翳，面上有疤，口带歪不歪，眉似耷不耷，头发稀疏，牙齿焦黄，两只招风耳，一管酒糟鼻，更兼着后颈肉高出一寸多，宛然半个驼背。其实卜生这副尊容，倘用心修饰，着力打扮，倒也不是完全看不得，怎奈此刻裸裎相见，狼狈不堪，又羞又恼，又愧又惧，一头是汗，一头是泪，连着鼻涕口水，糊了半张脸，直教骆小姐目瞪口呆，心如死灰，不由得呆呆坐下，思量道：我这等一个人，嫁着如此污秽丑陋之物，分明是鲜花着粪，冰雪入泥，屎壳郎抱住苏合香，这一世怎生腌臜得过；到这时才怨恨起爹娘：做亲前男女不得相见，二老总是见过女婿的，如何就一丝口风也不教我知，生将我推进这鲍鱼之肆；又自怜身世：虽是父亲一向疼爱，大娘也未曾另眼相待，究竟欺我不过是个通房之女，想是不肯因我之故，坏了家里脸面，就由得我落入这物之手，自生自灭么？

骆小姐这边自思自量，自怨自艾，那边卜生早吓得魂飞魄散，流水般爬滚过来，扑通跪下。却原来这卜家，除是斯文一脉不通，家风倒算得清正敦厚，更有一样好处。自祖坟上荫下来，父传于子，子传于孙，再不曾空了一代，便是那惧内之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家中但有头有脸的司事，无不投主母所好，惯赋回波栲栳，这也是他家代代富贵，享用不尽的缘故。须知积富之家，不愁子孙暗弱蠢笨，却怕子孙逞强斗狠，多少败家祸端，皆由细故使性而起。那惧内的男子，性子必然柔和，教老婆钳制久了，处事必然谨慎，便已是保全富贵的根基。再者，但能驯服丈夫的妇人，多半有些本事，治家理事，自有主张手段，倘遇到个强横的丈夫，自然厮闹不休，家宅不宁，若遇到个温柔顺从的良人，就见出她的本事了，正所谓乱世的枭雄，都是治世的能臣。如此主外的男子谦退谨慎，主内的女子杀伐决断，家中自然兴旺。也正为此，骆长史虽知女婿人才不济，却也肯把女儿嫁到卜家。却说这卜生，那是幼承庭训，见惯了牝鸡司晨，夫纲不振，又自愧鄙陋，终日躲在家中，亲眷走得已稀，朋友更无从结交，便只道天底下的夫妇，皆是这般，见骆小姐发怒，早惊骇欲绝，自幼看熟的伎俩，不消人提点，麻溜地使将出来，跪到小姐膝下，磕头如捣蒜，只说小子冒犯，小姐恕罪，再说不出第三句话来，还好辞令虽拙，口齿倒还清楚，不过说得急了，带些双声颤音而已，只是口中果然秽气熏人，仰脸对着骆小姐直喷，就像吃了不知几多生葱大蒜一般。骆小姐嫌弃之极，捂住口鼻，将他踹开，心中一头是气，一头是恨，偏生这人又如此懦弱可怜，气恨之中不免又带上一丝不忍，几点怜悯，越发没开交处，半晌叹了口气，才说：“你坐开些，闭上尊口，听我说话。”卜生听闻，如奉了仙旨纶音，忙忙地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寻张绣墩，还先把身上拍了拍，这才发觉自身未着丝缕，一旁养娘慌忙与他穿上小衣，急切间颠倒错乱，好一通忙碌，方才斜签着坐下，不敢凑近，只抻着脖子，作洗耳恭听状，众人惊慌之余，又都掩口偷笑。骆小姐越发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你我既已做了夫妻，再说无益，我也不是嫌你，也不是怨你，只是有一桩隐情，要说与你知晓。要知你我都是至亲之缘浅薄的人，公婆不消说，去得恁早，留你孑然一身，兄弟姐妹皆无，我虽父母俱在，手足俱全，生母却也早逝，兼之双亲年事已高，身子一向羸弱，教我日夜忧心，唯恐不得奉养终身。当日随父亲在任上，曾遇到一个高人，说我命犯孤鸾，或于人伦有妨，不是妨父母兄弟，便是妨丈夫孩儿，要度我皈依三宝，方好消灾解厄。只是父母疼爱，舍不得我，又已许了你家，不好悔婚，故而在家的时节，为着我的缘故，二老不知做了多少法事，布施了多少功德，但得我平安出阁，终身有托，何惜自身康健寿数。这也是世间父母，一片拳拳舐犊之心，只是我们做人子女的，于心何忍。故我未嫁之先，便暗暗发下心愿，既许给你家，便是我们夙世有因，待与你做成夫妻，偿了前缘，我便要哀恳你大发慈悲，于家中随意择一偏僻陋室，布施与我，再为我雕一尊观音法像，装金开光，我便吃起长斋，青灯黄卷，做个在家出家，带发修行，终了此生。一是为公婆并生母祈冥福，修来世；二是为父母求寿数，祝长命；三是为着你平安顺遂，莫教我冲犯相妨，得享天年；再自求多福，今生已矣，但得来世生个好命数。只是你我夫妻之缘虽薄，你家却不可绝后，自今日起，你可择选中意之人，另娶进门，与你操持井臼，生儿育女。我已是个不中用的，随你将人做大做小，为妻为妾，我都不管，只盼你子孙满堂，五世其昌。”说着也跪下来，朝卜生拜了四拜。

骆小姐这番话，卜家诸人或将信将疑，陪送的无不且笑且惊。笑的是自家小姐这张嘴，在家时骆长史便曾说过，此女有苏秦张仪之才，果然张口就来，随口就编，如此情急之下，还能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倘不是跟着来的陪房，只怕真就信她了；骇的是各人前程未卜，但凡陪送之人，穷通荣辱只在自家小姐身上，小姐这个当家主母坐得稳，把得牢，陪房自然跟着鸡犬升天，少不得要仗势作福作威起来，倘自家小姐真个修行起来，不问俗务，一心向佛，则陪送之人的日子，可想而知，心中如何不慌。只是骆小姐素来要强，御下极严，积威日久，下人谩说言语，面上都不敢带出一丝。那些卜家的下人，有老成晓事的，也知她这番话泰半胡诌，依旧还是嫌弃自家主人，定亲至今，已是十余年，从未听闻半点风声，说甚么妨克之言，便是嫁来时，何尝不是兴兴头头，从欢如流，怎么新婚之夜过半，忽然就要在家出家，带发修行起来，却不是哄鬼。有那积年的老家人，已是怒气冲臆，在胸中暗骂“淫妇”：看甚么经？念什么佛？修什么来生？分明是看家主相貌不好，本领不济，不能勾遂你的淫欲，故而装腔使性，满口胡说，委实欺人太甚。只是这般忠勇效主鸣不平的凛然正气，只在各人心中，并无一人形诸面上，原来卜家累世白丁，骆小姐出身官家，未进门之先，卜家上下已自怯了一头，方才一番厮闹，更是见识了这位新晋主母的雷霆手段，个个敢怒不敢言，唯恐惹火上身，心中百般替老爷不忿，谁敢则声，只纷纷骨笃了嘴，横着眉头，斜着眼睛，去瞅家主，看他如何。究竟卜生听闻骆小姐之言，作何应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