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权公新婚之夜,新妇却另是一位佳人,又有四个女子进得房来,捏了拳头,吵吵嚷嚷,要替新郎打喜。待看清众女相貌,权公恰似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已然被权公视若敝屣,又将权公翻作宿敌的四个冤家,新妇便是白小姐。究竟还是权公自家做事不密,把苏寡妇要坐产招夫,连上门的车马都预备妥帖,得意洋洋说与朋友,朋友妒忌不过,泄露出来,被四个姐妹打听得明明白白。预先赁下房屋,安排花轿车马,花轿去接白小姐,只说是权公处来的,车马去接权公,只说苏氏处来的。先使银子买嘱轿夫车夫,瞒得鬼神不知,又使计绊住苏家的车马,错过吉时,赚出权公,塞进洞房,既遂了她们的意,又打了苏氏的脸,恰是一举两得。不独权公茫然不知,连白小姐这也才晓得根底,不由得大为叹服,再三拜谢。
权公此时,直如做梦,但看白小姐娇娇怯怯,含苞待放,别是一番滋味,心下已是爱了,又听闻是通判家的小姐,其父即将起复,那一分贪财慕色的心思,就转为趋炎附势。更何况男子心性,娶到簇新的处子,岂有不喜心翻倒,权公也未能免俗。姐妹们还来臊他,都说:“这位新妇,是我们千挑万选,苦心孤诣,为公子娶来的,鞋也磨破了几双,口也说哑了几回,唯恐不如你的意。小姐的容貌虽不叫绝代,比那些庸脂俗粉绰绰有余,才华虽不算出色,你袖子里那样的歪诗,还是随手就做得的,至于家世教养,心胸气度,一发不消说得。只一样,你是好弄骨董的,簇新物件怕是用不惯,专拣旧物往袋里收,还着意不使我们知道,偏偏白小姐是件崭崭新的名器,从未有人鉴赏过,只怕你这骨董商人不大中意。只这世间诸物,恰似古话,‘衣不穿新,何由得旧’,但请公子收一收食古不化的性情,将这件簇新名器收下,自己慢慢用旧了罢。”一番话说得权公无言以对,只得赔着笑脸,四下作揖,再看白小姐,羞得满面通红,越发娇憨可爱,见权公被姐妹们挤兑得可怜,忙替他认了许多不是,满口姐姐,软语告饶,权公越发怜爱,只说这回才是娶着了。四个妓妇久惯牢成,什么光景不曾见过,眼看二人眉眼官司就打了起来,一种浓情蜜意,恰似红烛高烧,春意融融,也就不做那讨嫌的人,服侍二人吃了合欢酒,送入锦帐,扶上牙床,连一床香软绵暖的被窝都替他们撒好,方才相携笑嘻嘻地走了。
权公这一夜,本是打点着来采已开之花,谁曾想遇着未放之蕊,白小姐年纪幼小,未经人事,其嘤嘤呖呖,婉转承欢的妙处,是他生平不曾领略过的,别是一番得意的光景,哪里形容得来。初时还有个“苏”字横在胸中,只说今晚就了这一头,明日再去补那一头,做个二美兼收,待赏玩了簇新的名器,比骨董果然别是一番风味,不由得此间乐,不思蜀也。转眼三朝回门,见识了白家官宦气象,心里喜滋滋热蓬蓬的,越发与白小姐新婚缠绵,行则比肩,坐则叠股,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又有四个姐妹凑兴取乐,白小姐出身官宦,见惯了三妻四妾,年纪又小,尚不识羞,随权公与众姐妹摆弄。那四个妓妇又要绊住权公,又要笼络新妇,纷纷使出平生绝学,花样百出,有时比翼双飞,有时三人成行,有时四美兼得,甚或五星连珠,五福临门的勾当,也说不得做了一两回。权公哪里快乐得了,早把苏氏扔到九霄云外。
再说苏氏,那一日打发车马出门,脱去素服,换了红妆,只等重做新娘,再入洞房。不想左等右等,等到一部空马车回来。车夫不敢说自家贪酒耽误,只说:“权相公不在,家里人说朋友相招,吃酒去了。等了大半天不见归家,只得回来向奶奶覆命,权家还好酒好菜招待了一番。”苏氏既惊且怒,不信有这等异事,卜得吉时成亲,新郎临门却跑去吃酒,就是皇帝的御宴,也断无放着亲事不做,非吃不可的道理,除是玉皇大帝的仙席。虽是气恼,还道他此举必有道理,或是事出突然,情非得已,这才好生款待车夫,事后自然要来分说解释,说不得另择好日,再完姻缘。不料一连数日,连个鬼影也不曾盼来,还渐渐听到风声,说是权公娶了白通判家的小姐。苏氏听闻,便如几十瓢雪水,当头淋下,激得浑身乱战,情急之下,便要寻死,被丫鬟婆子拦下,放声大哭,且哭且骂,骂他个寡信轻诺的杀才,贪权慕色,薄情寡恩,“既要娶通判家的小姐,为甚么走来相我?既然相中,又当面订了婚议,岂有反悔的道理!便是要反悔,早与我说,大家悄悄撒开便是,如何又许了入赘,骗我车马上门迎娶,弄得一巷人皆知,教我日后如何做人!说不得与你拼命,大家都不活了,一齐到阎王殿前分说!”如此痛哭詈骂几日,待要丢开手去,又舍不得权公美貌,最是相看之际,那一搂一抱,揉捏摩挲,说不出的温柔香腻,苏氏久旷之身,早被撩拨动情,再也撇他不得。左思右想,依旧打发人去寻权公,要讨个说法。不想一连数日,去的人皆无功而返,连权公面也不曾见着。还是当初那个做媒的婆子,因亲事不偕,未得谢酬,思来想去,心下不甘,便暗中打听明白,将四个妓妇聘定白小姐,使计赚来权公,骗他成亲之事打探清楚,添油加醋,说与苏氏。苏氏听了,咬牙切齿,就要点齐人马,打上门去,征剿劫匪,将男子夺回。媒人忙劝道:“娘子三思,你是个少年寡妇,再嫁虽是人之常情,只此番弄得差池了,亲族邻里都把眼睛看你,等你笑话。如今再打上妓妇家门,与她们理论,晓事的道是她们拐了你的丈夫,那些不知就里的闲人,岂不说是你去争她们的孤老?成甚么看相。再者果然对阵起来,你一张嘴,她们四张嘴,你寡妇人家,要惜脸面,她们做娼妓的,甚么话讲不出来,甚么事做不出来?就是那甚么白小姐,说是个小姐,与妓妇一道做局,能有好的?要从她肚皮上扯下男子来就你,她岂是肯的?自古民不与官争,何况娘子寡妇人家,又有泼天家私,一步行差踏错,悔之无及也。”苏氏被她一番话,扑灭了气焰,究竟心下恨不过,咬牙道:“难道我亲许亲订的丈夫,被她们凭空拐去,不但自家享用,还拿去做天大的人情,讨好不知廉耻的官家小姐!这等夺夫之恨,我若不报,也枉一世为人了!”媒人便说:“如今的局面,娘子却须思量,是要做亲,还是要报仇,二者必不可得兼。”苏氏便问:“做亲怎样?报仇又怎样?”媒人道:“若要报仇,极是容易。她们四条命,娘子一条命,拼得性命去结识,自然是娘子稳赚不赔。白家是官,娘子是民,官宦人家爱惜身份,民不畏死,有什么做不得的,好不好我们击鼓鸣冤,告他个奸骗寡妇,再以死明志,或一索子吊死在她家门口,或抬棺招摇过市,算下来还是你占便宜,你不过一时寻死,坏了他一世前程,还落得千秋骂名,岂不痛快!”苏氏听了,默默不语,媒人已知她心意,笑道:“娘子既是个明白人,必不做那糊涂事。又不是书中戏里的人物,只图一时痛快,使台下人叫声好,喝个彩,自家坟头草有马头高,谁人理会?何不忍一时,退一步,管别个说什么,后头的日子长似前头,你花一样的人,如此年少,且有几十年锦衣玉食,还有那样一个美貌男子享用,人生一世,也尽勾了,争甚么饿气,计较甚么名分,娘子说是也不是?”苏氏暗中颔首,但听到最后一句,又恼了:“名分岂能不计较!分明我订亲在前,有婚书为证,纵然许他收了那几个淫妇,断无别人做大,我反倒做小的道理。”媒人就故意叹了口气:“这等说来,娘子不如还是报仇罢。且不说白小姐大家闺秀、处子之身、明媒正娶,就是那四个娼妇,与权相公相处在先,又有为他娶亲的恩义,不费他一文钱,娶个官家小姐与他,这根基已成,眼看也是动摇不得了。娘子若还想自家做大,把她们做小,除是早死早化,赶到下一世,投胎个绝好的人家,生一副绝好的相貌,那时若权公还在,白氏先亡,只怕你还有一线生机,做他的正室。”苏氏教她说得无言以答,媒人又趁势道:“再譬如成亲那日,被你抢占先机,将男子夺进门来,做成夫妻,她们如今却要僭越进来,自己做了正室,倒逼你做第二、第三房,你自问情愿不情愿。如今之计,唯有缓缓图之,将就搭你一马,许你染指分羹,已是天大的人情,她们委屈不过的了。若是娘子咽不下这口气,只有死了这条心,另择良人罢。”苏氏听到这里,又慌张起来,也知事已至此,唯有嫁人一途。媒人又说:“便是另嫁,有这一出,怕是也不得从容拣选,还要防着有心人来算计图谋,倒不如还是嫁与权公,一是有这前因,他于心有愧,总要把只眼睛多看顾你几分;二是知根知底,那样美貌多情的才子,再要寻个一式一样的,只怕也难;三是他既能为四个妓妇摆布,便知是个温存的性子,难道你进了他家门,不能一样摆布他?便是那白小姐,虽占了正室的名分,想也晓得,必是那四个娼妇的傀儡,既是傀儡,别个能操持,我如何不能?这样看来,依旧是绝好的一门亲事,只看你有没有调和鼎鼐的手腕了。”苏氏向来自负才干,眼高于顶,听到后头,就教激起心气,说话的气概反倒软和下来,笑道:“这调和鼎鼐的手腕,还须您老成就,到时候除了赏钱之外,还要重赏你这力能回天的大功臣。”那婆子走来报信,本是想弄些赏钱到手,看苏氏态度有变,便知这头亲事将来还是要完聚的,便起了贪天之功,敲她一笔谢礼的心思,一头说:“娘子既有此志,事不宜迟,你也不要自专,她们也不要偏得,待我们使计教她们把男子放出来,大家公用,还须趁早,不要耽搁了日子,后来不好算帐。”究竟这婆子有何巧计,要把权公做了公器,妇人们一齐享用,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