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权公被媒人领着,来相看苏氏,一见倾心,十分钟意。媒人又要卖弄苏氏才华,取出笔砚诗笺,请权公出题。权公先赋诗一首,曰:自是琼花种,还须着意栽。他日归别业,先筑避风台。请苏氏依韵和来。苏氏看到“别业”、“避风”字样,心中就有些不喜,提笔和诗一首,曰:有意怜春色,还须独榭栽。未央宫中柳,岂屑并章台。
权公玩其诗意,醋心甚重,日后要众美并列,只怕有些艰难,又爱她才思敏捷,平日里相处的名妓,自矜才华的不少,却未有如苏氏这般明敏,和诗一挥而就,就含糊赞赏,只说当日谢家咏絮之才,不过如此。苏氏便以为权公默许了她诗中所言,心下得意,又知世上男子,但娶寡妇,再没有不思有贝之才,只看无贝之才的,遂移灯开宴,山珍海味、琼浆玉液流水样铺陈开,权公越发喜心翻倒,吃得大醉,当面就定了婚议,只等选期下聘,择日成亲。
过两日苏氏又叫媒人传话,先说自家积蓄丰厚,又叹寡妇难做,再说前夫族里几户泼皮,一向心怀不轨,若挟赀往嫁,一应房屋铺面恐不能保全,莫若权公来就自己,则全副身家尽归权公,尽够几世安乐云云。她这是唯恐四个妓妇与权公相处在先,嫁过去必不能杜绝往来,说不得还都要纳进门来,故而先将权公纳入自己麾下,方好居重驭轻,以静制动,成后来居上之势,甚或倚仗地利,拒敌于国门之外,也未可知。权公那头也虑做亲之日,四个冤家必来聒噪,好不好也须吵闹几场,正待寻个避秦之地,听了苏氏这话,欣然应允。苏氏又要显摆富贵,好教权公死心塌地,一应聘礼铺陈,不消他破费分文,也是使那四个妓妇知晓,男子的身子不止她们买得。更索性倒赔到底,就连接权公上门的车马,都由她安排停当。权公的身子原是惯卖与妇人的,全不觉有何不妥,况有上万的家私,眼见不假的,就是自己倒做新人,乘了花轿嫁到苏寡妇家,也无不可。两下议定,只等良辰一到,车马上门,权公只一条身子走脱,飘然登车做新郎去也。
谁想那四个姐妹,定了白小姐,也要择日替权公完婚,权公教媒人挑拨几句,再不肯信,一心要娶苏寡妇,倒还晓得隐瞒,就说婚姻大事,岂容草草,还须斋戒数日,沐浴焚香,而后郑重占卜,方知这门亲究竟做得做不得。这是权公拖延塞责的话,待占出不吉,便好推脱。许赵金刘四人起先不知,只说:“若还要他自出聘礼,自家张罗,就不好瞒他,如今一应聘礼,连新妇妆奁都是我们出,只要他做个现成新郎,哪里管他拿乔,只替他做成了,到娶亲之日,捉他进洞房便是。倘新人不好,倒还忧他埋怨,如今这等一个绝色佳人,又是官家小姐,又是簇新的头嫁,娇滴滴香喷喷抬到他床头,只怕临阵还要向我们叩头作揖呢。”商议既定,就把权公的名字写了婚启,备下各色聘礼并一封六百两的银子,送去白家。白家正等钱救急,看到银子,哪里还计较权公并未亲至。从此白小姐安心等嫁权公,四个姐妹也着意笼络新娘,两下诗书唱和,馈赠不绝,甚是亲厚。
不料过了几日,听见风声,说是权公要娶苏寡妇,大家将信将疑,慌张起来。几个妓妇日常出入权家惯了,就使计窝绊住他,往他书房里去搜。那些拜帖婚书,权公都藏在苏寡妇家,唯有一张诗笺夹在书里,就教四个冤家抖了出来,展开一看,前面认得是权公的亲笔,后面一首分明是妇人字迹,玩其诗意,非独是订亲之词,那妇人更要独占鳌头,不屑与诸姐妹并处。众姬动了公愤,道是此妇未曾进门,就如此霸道,倘教她嫁了权公,谩说日后妻妾相争,只怕这门就难进了。刘氏是个性子激烈的,就要将诗笺撕碎,与权公理论,并打点兵马,攻上苏寡妇门去。还是金氏心细,赵氏亦有韬略,将她拦住,都说如今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正好做事,且不要张扬,悉心寻访,探得这桩婚事底细,再做区处。那边白小姐不知究里,唯恐出了差池,不得嫁如意郎君,不顾廉耻,请了四个姐妹到家,背着白夫人,扯住她们盘问。赵氏心机最深,与其他三人递个眼色,故作沉吟,说:“现下公子是教那淫妇哄骗了,一心只要娶她,听闻已换了庚帖,下了聘礼,眼看翻悔不得了。”白小姐就急得眼泪乱转,一时扯这个的袖子,一时挽那个的胳膊,满口姐姐,叫个不休。金氏已知赵氏的打算,便也说:“如今之计,唯有我们隐而不发,暗中使力,将他周围人等皆买通,才好料敌在先,先发制人。”刘氏虽不知她二人的盘算,却也怒气上面,捋着袖子,忿忿地说:“我们人多计长,必要与那不贤的淫妇斗一斗聪明,显一显本事,偏要将男子夺来,且看哪个手段更高强。”赵氏就故意说:“我等与公子皆有终身之约,都是做小,不消说的。唯有白小姐,不嫁便罢,若还要嫁,只有抢在那淫妇前头,先占了正房,就是日后娶她进来,不过与我们一样做小,不怕她拈酸吃醋,横行霸道。万一被她抢先,占了主母的座位,我们不过委屈些子,做小伏低而已,白小姐却如何处?”金氏也说:“正是,只要白小姐做大,占了名分,再有我们辅佐襄助,凭公子日后再纳谁进门,也不怕她翻出天去。”白小姐纵是不谙世事,听到这里也自晓得了,忙赌咒发誓,进门之后,必留四个上位与姐姐们,日后姐妹还要齐心合力,将男子拿住,长治久安,共享太平。
众女议定,出了白家,便要派出探子,四下打听。唯有许氏是个老实的,还道:“我们既定了白小姐,何不与公子好生说道,且不说白小姐容貌标致,性情温柔,只论家世身份,又是新婚头嫁,岂不强似个寡妇许多。相公又不是傻子,难道放着簇新的名器不用,必要去搂定个二手骨董不成。况那个淫妇,必不是好相与的,日后进门,虽是做小,只怕还要压我们一头,兴风作浪呢。”金氏笑道:“你果然是个呆的,就要她兴风作浪才好。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眼下白夫人要银子,白小姐要公子,自然低眉顺眼,百依百从。然则来日方长,她占着主母的身份,家世好似我们,容貌美似我们,年纪小似我们,万一起了卧榻之畔,不容他人安歇的心思,虽不是斗她不过,只怕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既是公子起了贼心,先行开门揖盗之举,引狼入室,白小姐斗不过那淫妇,必要倚仗我们,我们正好驱虎吞狼,养寇自重,岂不美哉。”另外两个也笑:“说得极是。”
于是四个姐妹,越发同仇敌忾起来,但得侦伺男子,相机而动,何惜靡费军资,早打听到权公选定吉日,并知其只身出门,偷往苏寡妇家成婚,连车马都是苏家备下。既知底细,便好用计,四人私下密密打点,各处都买通,权公跟前只作不知,起卧晏笑一如平日,大抵两个有心机的相伴多些,两个不会妆乔的相伴少些。权公自与苏寡妇订亲,渐渐就将心思都放到新人身上,心心念念,只等洞房花烛,一亲芳泽,哪里还有眼睛看身边四个旧交,全然不知旧交已成宿怨,一般数着日子,好将他另行发配。转眼到了吉日,权公虽不好公然披红挂彩,也换了一身鲜亮衣裳,又将诗笺翻出,藏在袖子里,坐在家中,只等车马来接。
这一日恰是赵氏相伴,车马到门前,权公只说朋友相招吃酒,赵氏也不多问,略嘱咐几句,由他登车而去。权公出了门,一心想着做亲,不管东西南北,任车夫策马而行。及至到了地方,下车一看,却不是苏寡妇所在,另是一份人家,就疑心起来,问车夫这是哪里:“为何把我载到这边?”跟车的一个婆子就说:“主母说了,估摸是下人口风不密,有风声传出去,前头老爷亲族里颇有言语,要来理论,恐被他们晓得婚期,来家里厮闹。怕倒是不怕,一则不好教他们冲撞了吉日,二则恐有损老爷清誉,便另行安排车马,悄悄把老爷领来这边,也是自家宅院,早置下办一份人家,就先在此处成亲,待生米做成熟饭,料旁人也翻不出风浪来,再徐徐图之。还请老爷勿惊,安心进去等候,主母的轿子随后便到。”权公见她说得近理,不过埋怨一句:“如何不早教我知晓。”婆子又说:“主母道是之前行事不周密,才有这番波折,故而只告诉我一个,便是老爷,也恐事先知晓,万一偶尔带出话去,教身边什么人听了,将不利于良辰。”权公又回嗔作喜,赞叹道:“果然好一份玲珑心窍,这才是承家守业的贤妻。”欢欢喜喜进门,虽不如前头那宅子轩敞富丽,清净幽雅过之,且一应陈设皆是簇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下人迎他坐下,摆上酒食,就听得鼓乐之声,由远及近,渐渐到了门外。权公心上又纳罕,道是寡妇再嫁,岂有吹打出门的道理。未及细想,新妇已进门,众人拥簇着进来拜堂,只见凤冠霞帔、锦衣团袄,与处子出嫁无异,上有珠帘盖头,权公不得见其脸面,只好随了傧相,叫拜就拜,叫兴就兴,大礼既成,送进洞房,坐到绣床上,权公心急火燎,揭去盖头,定睛一看,就大惊小怪起来。
原来这个新妇并非苏氏,另是一位绝色佳人,年纪不过二八,面晕浅春,缬眼流波,香姿玉色,团酥握雪,美貌不在苏氏之下,更有一种天然神韵,娇憨妩媚,楚楚动人,如奇花初胎,嫩柳着露,竟是生平未曾领略的处子风姿,权公不由得看呆了。未等他回过神来,绣榻后头门环一响,原来是一间暗房,闪出三个女子,都笑嘻嘻的,将他唬了一跳,待要惊起,门外又有一个女子大笑着进来,众女一齐捏了拳头,吵吵嚷嚷,要来打喜。待看清来人相貌,权公便似五雷轰顶,目瞪口呆,一丝动弹不得。要知来者何人,如何打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