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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三十一回 · 掰钗剖镜生不测
2024-12-18

上回说到谢氏见了骆氏莫氏,一见如故,抵足而眠,半夜语涉狭邪,谢氏便道桃源虽好,却有一样不足。骆氏莫氏听闻,各有所感,暗中但笑不语,谢氏便吟了一首词,词曰:世间欲断钟情路,男女分开住,掘条深堑在中间,使他终身不度是非关。堑深又怕能生事,水满情偏炽。绿波惯会做红娘,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

调寄《虞美人》,谢氏且说:“这是昔年一个客人,做来送我,是说天地间越礼逾分乃至作奸犯科之事,件件有计可除,独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欢之乐,家法无所施,官威不能摄,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的诏,阎罗天子出了缉缴的牌,山川草木尽为刀斧,风霜雨雪皆作箭矢,他总是拼了一死,要遂心愿。倘此愿不了,就是寿满千载而后登极飞升,终究是孤寡天人,此愿得偿,纵然死上一万年不得转世超生,也好算风流鬼魅,到了这般怨生慕死的地步,有什么可禁他,拿什么来防他。便知这男欢女爱、颠鸾倒凤的快乐,无物可替,无法可挡,姐妹们青春年少,花娇柳润的身子,岂能就此弃情绝欲,困守小楼,寂寞一生?纵有千般花前月下、琴棋诗酒的享用,终是天缺一角有女娲,心缺一角难再补。”一番话说得骆氏莫氏,做声不得,过了半响,莫氏才笑了一声,说了句:“不见可欲,则不乱。”谢氏不以为然:“女子不似男子,征伐之数有限,一生不过三千发,待到泽竭髓枯,随你维摩天女散花,沙滩观音降世,也只得干看。我等女子享乐,那才是来之无穷,其乐无边,作女子的,又岂能辜负老天苦心造就这个身子,开此处门户?”骆氏听了,便也吟出一首诗,道是:“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黯丹枫,微生恋尽人间乐,只在襄王忆梦中。”言下颇有嗟叹之意。谢氏又说:“说来不怕姐姐们笑话,我误落风尘,十三岁上破瓜,接客十年,再不曾一夜独宿,自跟了我们老爷,上头有大娘,下头有通房,不得独占男子,才晓得孤眠滋味,偶一为之,倒也清净,但抛上几宿,就觉得有些难耐,此番一别月余,当真打熬不过,再冷落些时,只怕尊夫那般形容,也只得吹灯拔蜡,掩耳盗铃,将就用用了。且俗话说福向丑人边,想我接过的客人,也有容貌虽极丑,本钱却极好,本领又极高的,别是一番滋味,倒不妨打几下野食呢。”骆氏莫氏听了,一齐嗤笑,莫氏还说:“他若只是相貌丑陋,姿容粗鄙,我与姐姐拼得水磨功夫,哪怕十年磨剑呢。然则那厌物还有几样难为人道的症候,才真是凭谁也将就不得。”便将卜生的几样难堪的不足,细细告诉一番,谢氏骇笑:“总不信一个人,竟能将这许多丑态占全,也是造化奇功一件。”莫氏便叹:“你如今虽言避秦,不过一时权宜,将来完璧归赵,依旧才子佳人,鸾凤和谐。我便只当珠沉海底,月照沟渠,此生寂寥过了,来世再修罢。”谢氏听了,心中一动,沉吟片刻,说道:“我有一言,甚是唐突,唯是与姐姐们一见如故,蒙姐姐们不弃,折节剖心,故作此想,还须姐姐们先恕我则个,我才敢说出。”骆氏莫氏忙说:“我们情已至此,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你尽管讲。”谢氏就说:“待我回去见了我们老爷,说起此间遭际,要使老爷知我清白,就教他请你们到府上分说。我们老爷最是怜才好色,见你二人这般才貌出众,不愁他不动心。这却应了适才莫姐姐所说,不见可欲,则不乱。男女之事,最怕起心动念,想那红拂深居杨越公府里,红绡立在郭令公身旁,何等森严,哪里动得,谁想机心一动,情丝一牵,随你侯门深似海,军令严如山,再也禁她们不住,一个个私奔的私奔出去,窃负的窃负将来,各成好事,俱传佳话。你二人虽是名分已定,人伦大防不好逾越,然事急从权,女娘青春,转瞬即逝,哪里还顾得许多。况府上再是豪奢,比不得杨越公,丈夫再是强横,越不过郭令公,只要我们老爷心意一动,我必使出浑身解数,将你二人取出,依旧我们三人作伴,还饶上我们老爷那样一个名士,终身有靠,岂非四角俱全,一双还要加两好。”这番话骆氏莫氏口里不好应得,心思俱各活动起来,大抵骆氏毕竟是长史小姐,只当望梅止渴,莫氏却已嫁过一回,何妨效孟母三迁。谢氏知机,晓得兹事体大,必讨不到二人应允,只看她们笑而不答,便当作默而许之。要说谢氏当初嫁田进士,乃一时佳话,那些才子名士,多有写诗来贺,写文记之的,故田家的那些妇人,田夫人要算无法,横竖越她不过,其余姬妾,谢氏只视若土鸡瓦狗,不足为虑,谁料十步之泽,亦有香草,左氏看似平平无奇,在田家根脉既深,恩泽亦广,左右逢源,呼风唤雨,就是田进士也念旧,并不因其年长而爱弛,以谢氏的才貌心机,堪堪打个平手而已。有时深夜独眠,鸳鸯瓦冷、翡翠衾寒,谢氏沉思往事、细想前尘,才晓得那些前辈姐妹,从良上岸时,为何看品貌才华的少,量性情态度的多,又何故往往联袂结伴而嫁。当时年少轻狂,还道她们恁的没有志气,卧榻之畔竟容他人酣眠,到后来才晓得,一门之内,男子不过是“器”,生计方才是“用”,妇人要过得舒坦,须秉“君子不器”的见识在胸中,随物赋形,大用外腓,不由得生出懊悔之心,然悔之晚矣。谁想此番机缘凑巧,结识了骆氏莫氏,两下甚是说得着,谢氏便起了“惟楚有才,晋实用之”的心,要将她二人赚出,在田家做个左膀右臂,持盈守成自不必说,甚或趁势而起,也未可知。谢氏既存此念,奉承骆氏莫氏越发用心,骆氏莫氏待她也格外不同,三人一日好似一日。不出半月,卜生回来,道是听闻田进士归家,不独安然无恙,还补了外官,要回来带家小上任。谢氏的心思又活动起来,田夫人自是不能随他去任上的,左氏又去向不明,说不得田进士还是带她同行,如此龙离浅沼,凤出金笼,依旧大有可为,则骆氏莫氏这头,倒可先缓缓了。虽如此打算,面上不露分毫,分别时还向二人洒了几滴热泪,道是:“两位姐姐千万保重,我此去必不相忘,还要相机行事,定要把你两个超脱出来,不教在此受苦。”骆氏不好应她,莫氏却殷殷切切,说了许多缠绵不舍的话。卜生备好轿子,自己不敢坐车,就跟着轿子走到田家,还怕田进士发作他,未敢先投名帖,要等谢氏进去说项,才好相见。

谢氏一路来时,早打点着见了田进士,先痛哭一场,然后倾诉衷肠,只说夫人逼她出嫁,她不得不依,只为留残生余命,好见田进士最后一面。亏得卜家知机晓事,安排与女眷别居,不曾教男子挨身,保全清白,才得完璧归赵,说完再扯住田进士衣袖,做出种种婉转娇啼之姿。依谢氏想来,田进士那样宠爱,回来不见了她,必定要啕气一回,此时又见了她,还不晓得如何欢喜。岂料当日左氏出奔,一路去找田进士,谢氏这些张致,她早已在田进士跟前演过一遍,且将家中夫人和谢氏的种种举动,都告诉了一番。故而田进士再看到谢氏,面上就不免带出冷笑来,只说:“你既说要守节,为甚么不死!纵是不死,如何不学左氏先行避祸,却嫁到别人家里守起节来?说与家主各宅而居,却教我哪里去查这帐?分明只因那姓卜的生得丑陋,你才晓得走错了路头,转回来寻我,若还嫁与那打抽丰的混账举人,我便拿银子来赎你,好话来求你,只怕你也不肯转来了。”一番话说得谢氏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田进士原是嫌家中这些妇人,太不安分,他偶尔避祸出门,就生出这些波折,教他面上无光,故分而击之,各个敲打一番,不独发作谢氏,便是田夫人与左氏,他也都有话说。谢氏哪里知晓,一腔欢喜,教他兜头泼了瓢冷水,不由得气得发抖,新烦旧怨,一齐涌上心头,也冷笑一声,换了一副面孔,说:“老爷不要会错了意,我此番回来,不过是感念旧主恩重,来与老爷珍重作别,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您自做您的清官,我好做我的富家婆。我虽出身低贱,也晓得覆水难收,老爷虽补了外官,料做不到会稽太守,我家新老爷虽是布衣,家中钱财盈千累万,这马前泼水的戏码,老爷就省省吧,我也不奉陪了。”一番话倒把田进士惊到,不信谢氏放着自己这样一个器宇轩昂的进士,倒甘心另嫁那样丑陋的卜生。谢氏越发大笑:“老爷是读书人,想是没听过市井俚语,道是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儿丑,男子得用之际,才真是承恩不在貌。况我自进了你家,一句不敢多说,一步不敢踏错,怎比在卜家,前头两个妇人皆因夙孽缠身,在家修行,不问世事,万事由我做主,山珍海味,随我吃一碗,泼一碗,绫罗绸缎,任我穿一件,撕一件,仆从如云,但凭我差遣,广厦千间,且待我拣选。哪似在你家,一天不得恣意,一文不得抛费,就连屋里丫鬟的裹脚布破了,还要我出体己与她们买新的。我莫不是失心疯了,才要舍了卜家的快活,来受你田家的活罪!”说罢,不等田进士开口,自顾高声吩咐下人:“快去告诉门外相候的卜家老爷,叫他备轿,我这就与他家去!”田进士连忙喊住,却说:“去把卜家的人请进来。”原来田进士看谢氏动气,又自慌了,生怕她当真一怒之下,跟卜生走了,一时面上过不去,不好拦下她说些软话,就叫卜生进来,思量着发作一番,打发他走了,再从容劝回谢氏不迟。

卜生在门外候着,十分忧惧,忽然听闻一个“请”字,心下稍宽,还道是谢氏与他说的方便,就壮胆走进来,战战兢兢与田进士施礼。田进士这边刚送了座,还未开口,谢氏已气冲冲地对卜生说:“你也不消落坐,与田老爷见了礼,我们这就家去!”卜生惊骇,忽地站起来,一面作揖行礼,一面说:“老先生的爱宠,晚生怎敢承受?”这两句还是谢氏路上教他的,被他说得磕磕巴巴,不成声调。又是谢氏抢在田进士前头,厉声说:“你既晓得我是他的爱宠的,当初就不该娶!如今已娶我回去,过了这几时又送来还他,难道是故意羞辱田老爷么!”一句话教卜生魂飞魄散,扑通跪下,磕头不止,连声说:“晚生怎敢!晚生怎敢!”究竟卜生此番,能脱难否,田进士那头,又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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