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喧嚣逐渐散去,绝大部分选手并没有多余的预算耗在比赛地游山玩水,早早收拾离去,剩下的各自寻朋觅友,冰场自然是再不来了。晚上十点,冰场歇业,嘉熙悄悄摸进来,果然没有门卫!
她站在大厅里便听见冰场内沙沙的滑冰声,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背上如同电流穿过,腿都软了。想转身逃走,又被好奇牵住了脚,只不断告诉自己:“过去跟她说明白,她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这座体育馆很大,单花滑便有一主两副三个场馆。嘉熙到曼提斯之后便一直在这里训练,熟门熟路。今天站在场馆大厅,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来时的场景。回忆起来,竟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温柔和煦的叶菲姆女士把她打捞出失去男伴的彷徨无措,让一只被抛下的孤雁独自启航。那是一切希望的起点,也是她备受折磨的开始。
找到D区入口,听见里面咯咯笑声,不像只有一个人,这下嘉熙胆子倒大起来,悄悄摸进坐席,半蹲着往冰场中心一看,竟然是叶菲姆女士和长谷川女士两个人在快乐滑冰!坐席区没有其他人,皮耶塔更是不见踪影,满场里只有两位以前看起来高贵大方的女士互相呵痒飞过冰场,满场都是接近40岁的少女们的尖叫和大笑声。
这下嘉熙更懵了,所以皮耶塔故意引她来,是为了看两位女士滑冰?
女士们似乎没留神她摸进来,嘉熙也就尽量弯下腰降低存在感,她不确定此刻是不是应该出现,出现了又该如何解释自己会在这时候摸进场馆。她只得轻轻扒在挡板边,用力确认自己是不是在真实世界里。
长谷川女士的刹车技巧非常眼熟。小时候嘉熙更关注她们在赛场上挥洒的激情,这些年自己技巧逐渐成熟却又发现同场选手已经不屑于她的“技巧”。尤其是为了拍摄电影,她下了苦功夫去练习半个世纪以前的滑行与跳跃技巧,虽然完全不合当下的时宜,但此刻看见长谷川女士这传统的转身用刃,竟然心里油然生出了亲近感。
叶菲姆女士则显得更悠然,微笑着在冰上晃来晃去。她体态略微发福,却完全不影响在冰上丝滑的前进——她几乎没有蹬冰!
虽然只见过几面,但嘉熙眼中的叶菲姆女士无论判断力还是执行力都远超年龄的成熟,作为“神的仆人”十分称职尽责。从她开始练习花滑时起,这位女士已经是一位“官员”,她完全没把曾经赛场上那个明朗温柔的少女和眼前之人联系起来过。
这两个人翩然起舞,嬉笑打闹,仿佛只是在回味曾经美好的少女时光,但嘉熙看着看着却发现不对:叶菲姆女士始终在做步伐串,基础步伐过一遍再反复从头开始。而长谷川女士则将她所掌握的一到四周的六种跳跃依次演示一遍后再次从头反复。
“她们在教我!”嘉熙的脑海里闪过一丝诡异的想法,“她们,在教我?”叶菲姆女士的手臂动作好像没有穷尽似的随身体变化,像随风鼓起的气球人,四面摇摆。长谷川女士则炫技般的随机使用各种进入跳跃的方式。嘉熙吓到了,想:“她们即使现在30多岁了也一样可以挤入前十排名!”
当人们在讨论皮耶塔如何雄霸冰场时,比她年纪还要大几岁的两位退役多年的女士,依然存有一战之力。那么,自己和赛场上那些叫嚣着“老子才是天下第一!快赶走讨厌的皮耶塔!”的孩子们,看起来岂不是更加可笑可怜?
“你说人类的上限到底在哪?”她们好像只是在一边玩耍一边闲聊。嘉熙的心翻滚过来,想起那位先生的向往。
长谷川女士咯咯笑着应答:“我怎么知道?反正我的上限就在这儿了。”说着,她提一口气,甩开浮腿跳出一个无需搭冰的3S。但她明显是想跳4周的,只是力有不逮,半空而废,落在地上为求稳定不摔,头几乎磕到冰面上。嘉熙惊呼一声,忍不住直起身来。
两位女士完全无视了她,依然在自说自话:“项目人口太少了。如果有更多人练花滑,也许我们就能测试到了。”
“太难了。人们总是会想尽办法在规则内偷懒。”
“还是项目人口太少了。如果连太阳直射的澳洲和非洲国家都有很多人玩花滑,我不信测不出这个上限。”
“那首先得让他们爱上花滑。”
“贵族的引领呀!最美的贵族最美的花滑人。时尚靠引领,为什么花滑不能?”
嘉熙的心里又一翻,对了,这次有一位阿联酋女孩异军突起,去年也有印度姑娘杀入前三……她们恰好一位是公主,一位是婆罗门舞者。花滑曾经是一种贵族运动,即使被大国中产当做跨阶层的敲门砖,在新兴地区依然是贵族才能为之奋斗的时髦运动。经由他们的引领,方能令她的国民为之疯狂,方能令贵族运动走入大众生活——就连曾经的褚清黎也选择了这条路。
“所以接下来的分站赛冠军已经确定了是吗?”
“不。”主席女士笑得咯咯的,“这怎么能是我可以擅自决定的呢?我们也许有身份是公主的选手,但难道没有精神是公主的白天鹅吗?”
嘉熙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在许诺她未来的登顶计划。她第一次走上国际舞台便是那套被无数媒体赞誉为“古老的贵族精神”、中规中矩的天鹅湖。
“你这个主席当得真不易。”
“你才厉害,短短十年,你们国内的花滑人口已经翻了几十倍,观众群翻了几百倍,已经是不输职棒的大众运动了。收益可观呐!”
“好看的事物总是更吸引普通人一点。所以你看我就支持搞冰舞。”
“啊真抱歉,已经没有什么冰舞了。”
两位女士舒展开身体,边聊边笑。冰刀滑过冰面,发出唰唰的声响。刚刚浇过一轮冰,冰面美好得像块黄油,软硬适宜。相比星奇,这里同样是标准冰场,底层铺的沙却更柔软,更适合深刃选手用冰刀奏乐。
两位女士看似闲聊,却句句话都在说给嘉熙听。嘉熙琢磨:“难道,她们希望我去让更多人爱上花滑?”
花滑的极限到底在哪里?是四周跳五周跳这样的大运动?还是复杂快速变化的小肌群运动?或者倚靠身体语言去描绘出的极致美感?到底什么才是花滑的极限?这个极限又要怎样去达成?嘉熙忽然兴奋起来:她也好想看到这个极限在哪里。
似乎是观察到了嘉熙表情的变化,叶菲姆女士开始面向她讲话:“照现在看,想拓展边界,看见极限,只能等待很多年,才会出现一个同时具有无穷的野心、技术悟性、身体素质又对项目热爱到发狂的人。十几年、几十年可能才出现一个,比如十年前的欣欣,三十年前的褚,半个世纪前的仓木。”
“还要有为了热爱的项目牺牲一切的决心。”长谷川女士也转过身来。
“你们这一代滑者看得我很焦虑,如果下一个横空出世的人才需要等上几百年怎么办?”
嘉熙点头,喉咙里开始感觉到干渴,冲出一句:“实话实说,我觉得您是对的。”
“也许你还在为我曾经放弃你而懊恼,也许你不相信,我选你出来的那一刻是认真的。从各方面,你起码具备了一点可能性。至于未来,只能说,要看你是否愿意选择我们。”
叶菲姆女士说完,上半身一扭,人已经滑到了场中央。嘉熙脑海里灵光一闪,失声惊叫出来:“阿列克谢!这是阿列克谢的滑行方式!”
长谷川女士笑弯了腰,起步转身,直直向前甩腿,起跳一个3A。这一下嘉熙更惊讶了:这正是仓木那种很古老的A跳起跳方式,至少已经被赛场抛弃了十年以上,甚至更久,是清殿下还叫做褚清黎的那个年代的人们才会使用的方法。
她很想说:你们两个一定都和清殿下有着莫大的渊源,古韵飞也一样,甚至阿列克谢也一样!这就难怪阿列克谢在看到她自己悟出的滑行方式后表现得那样骇异,甚至以为是女王显灵。当时她还以为不过是古韵飞向阿列克谢学习过,此刻却发觉,也许他们大家都是一脉相传。
还有谁?她的大脑难得飞速运转起来。其他事她可能忽略,但在场上的表现她永远记得一清二楚:比利时和瑞典的几位选手,还有梅里、莱昂妮……是的,她再次回想起他们的回旋、场上的冰痕,没错,他们源出一处。
掌握着整个花滑界命脉的人们,他们竟来自同一个传承!这一年来所有的训练和拍摄都在一瞬间将嘉熙拉回到了半个世纪前:对了,仓木纱纪。所有这些人的技巧全部汇聚到了仓木的身上。那才是源起。
她张了张嘴,想问:“你们都是仓木的学生吗?”但是不对。仓木的风格过于刚猛,虽然后期可以称之为“洒脱”,但很明显两位女士都更多的继承了褚清黎的特质——包括她非常不想承认的,她的偶像阿列克谢,同样如此。
但古韵飞和皮耶塔又不同。她们就像改道的河流,一定要各自冲向南辕北辙的方向,永远不知道她们下一次出现在何方。
面对嘉熙写在脸上的疑问,叶菲姆女士开诚布公:“仓木女士我们谁都没见过,如果你需要我们提供资料,那真的很抱歉了。将来如果你还有机会参与古韵飞的电影,我们倒是有些可聊的。至于皮耶塔,她不是我们的朋友,但她和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对了,皮耶塔!“是她叫我来的。”既然对方并没对她的到来表示惊讶,她也无需再隐瞒。
“今天我们不提她。”长谷川女士刻意摆胯,做出更加“卡哇伊”的动作,“诚如女士说的,学习花滑的人太少了。清桑只想让顶级选手们去想办法捅破花滑的天花板。怎么说?他,老了,留恋现有的秩序和力量。但项目是需要新生血液的,几个人永远也没有几百人的头脑、力量,甚至灵光闪现都能多闪好几闪。是不是,比卡~丘!”她又跳了起来。
一下子接受的信息太多,嘉熙有点消化不良。她仗着胆子问出:“女士,您说当初选中我是真心的,那为什么又要把我卖掉呢?”
“你当时的状态跌落得太厉害了,你没可能让观众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努力或者纠结,他们只认识‘花滑’,只会留下‘花滑很糟糕’的印象,进而流失,令整个项目走向消亡。花滑上百年历史,我要保证它越活越好,而不是替谁去构建某个帝国。”
嘉熙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去,她胆子更大了一点,又问:“所以,他,那位先生,去养病期间,你们推动了脱离奥运?”
这下两位女士都大笑出来:“职业化本来也是我们推动的事业,但奥运真没必要存在于职业赛场里。”
“所以我说他老了,总是和奥运形影不离。职业选手怎么可能关注奥运?成名选手不需要它带来的名声,未成名的又拿不到出场费。尤其是和世锦赛时间那么近,观众群甚至都不一定重合,去一次奥运损失好大。”
叶菲姆女士喟叹:“想想看,欣欣成为了花滑业余时代最后的传奇。永远都不会有人超过她了。”长谷川女士则滑到嘉熙身边捏捏她的脸:“而你将成为职业时代的开创者。名留青史呢。”
嘉熙心里漏跳一拍:她们略过了皮耶塔。她说他们只是有共同目标的同路人却不是朋友,诚如谢夫人对结城说的一样。他们无需成为朋友,但一样可以合作。这或许才是成人世界的真实规则,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她心目中更极致的目标,她也应该放下一些心防,接受这一点。
但,“我这个赛季的成绩并不好看。”
“只是请假休养而已。这么危险的运动,谁没受过伤呢?”
“但仓木曾经在手臂骨折的恢复期上场比赛,古韵飞曾经在被打破头脑震荡的情况下继续比赛。”
长谷川会长一脚横到她眼前:“如果你在意这些,为什么要接下仓木老师的电影呢?”她摆出“卡哇伊”的表情歪头瞧她。
她叫仓木“老师”。至少仓木纱纪是她的老师?嘉熙弱弱接话:“你们和这部电影也有关吗?我还以为你们推动的是古韵飞的电影……”
“詹姆斯不想她和仓木电影同期出现,所以暂时搁置了。”显然提到这个话题,叶菲姆女士很不高兴。
詹姆斯,古韵飞的前未婚夫,前一天还在她的纪念冰演上深情追忆,第二天便公开了新女友玛德琳。嘉熙曾因对古韵飞的恨意而对詹姆斯十分不屑,此刻才得知他其实一直在为前未婚妻奔走这样树碑立传的事。甚至会为了怕大家拿古韵飞和仓木做比较打口水仗而延期自己的计划。“那他人很好啊!”她承认,基本上还是因为对女王看法的转变,让她痛快地接受了这位前未婚夫。
叶菲姆女士也笑了,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劝说:“你在星奇训练,每天都在欣欣的注视下。你好歹要为她做点什么吧?当然不用像皮耶塔付出的那么多……”
“皮耶塔付出最多的就是声称‘谋杀’了古韵飞。”她半开玩笑,当然不会随便透露自己曾经的推理。
“哦那可不是‘声称’。”
女士们说得云淡风轻,嘉熙立刻意识到:两位女士显然非常明确她到底做过什么。“所以你们不是朋友。”
“有什么关系?我们都爱欣欣。”
回到洛杉矶的酒店,米什卡正在她房间等她:“这深更半夜的,跑哪去了?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
“回家看看。”嘉熙学会了随口扯谎。
果然米老狐狸也上了当,松一口气抚胸笑起来:“可吓死我了!再不回来我要报警找人了。”
“洛杉矶我还不熟?好歹住过十几年。再说了,安东尼也还没走呢。”
米什卡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欣慰”,混着听到八卦的“原来如此”,心情也瞬间散去了阴霾。于是嘉熙立刻岔开这个话题,反问:“深更半夜的,你跑我屋里干什么?”米什卡双手一合:“有新八卦啊!本来想跟你分享分享的。得,太晚了,明儿早上再说吧!”
嘉熙情知他是来查岗的,这会儿必然要回去猛翻通讯录,必要在早上之前掏出什么新段子才算交代的过去。所以她也不拦着,赶忙放米老头走了。何况她自己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消化,不得不打开电脑也开始刷夜查起资料。
汉娜·叶菲姆的教练自始至终都是叔叔叶菲姆教练,这个她很熟悉,自己也经历过他的指导,无论从风格还是技巧都与仓木或者褚清黎毫无关系。
长谷川樱,婚前名为山下樱,教练自始至终都是清水瞳,一位至今勤勤恳恳的二流教练。嘉熙虽然不熟悉她,但也知道在日本最顶尖的单人滑教练还得看佐藤。清水教练除了小樱几乎没带出谁来——巧合的是,叶菲姆教练也是。只是叶菲姆更擅长商业布局,曼提斯俱乐部也很能挖掘人才罢了。
还有阿列克谢……他8岁从花游转入花滑时跟随的教练名叫尤拉诺维奇,一位今天已经查无此人的平凡教练。但8岁的阿列克谢已经是花游新星,但和自己不同,他是主动与搭档拆伙后转入单人花滑界的。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能说服这位小有成就的孩子抛下现有的一切,跨入完全不同的领域呢?
还有古韵飞……刘指导是一位古板到自己也深有自知之明的教练,仿佛还活在上个世纪,冷战时期的美国或者昭和的日本,为了集体荣誉抛头颅洒热血。如果不是米什卡的鼎力相助,能不能维持到今天都很难讲。
所以,他们的教练,其实并不是他们真正的教练,对吧?
安东尼曾经说过,古韵飞曾求教与他的母亲谢尔盖耶夫夫人,那么,至少从古韵飞开始,他们的起点难道是谢夫人吗?嘉熙翻出谢夫人的比赛片段,尽管资料太少、年代久远、画质模糊,但她迅速做出了判断:不,她和仓木毫无关系。
洛杉矶的酒店房间里没有女王的条幅,嘉熙四顾望过去,一片单调无趣的桌椅床褥。幸好窗不算小,夜景也不错。城市的灯火总能抵消一部分乱糟糟的心情。她知道,历史并不会留下每个人清晰的足印,但透过星星点点的线索,她还是有机会拼出那些被刻意抹杀的片段。
第二天一早,她和米什卡各自顶着两只熊猫眼出现在彼此面前。不等嘉熙开口,米老头赶忙爆料:“最新一手前线消息:日本冰协的副会长长谷川美步的老公,长谷川隼人被拍到在自己家里搂着情妇大亲特亲。”嘉熙顿时失笑:“这是什么烂八卦啊!你忙活了一晚上就挖出个这?”她没忍住揭了底。
米老头也不在意,倒耐心给她解释:“这个情妇不是一般的睡睡就完了那种。”嘉熙听着脸一红:“得了你不用细说了。”米老头大笑:“那不行,必须细说。这个女人,我查了一夜,没什么背景,所以沦落到银座。但是聪明,特别灵透,才25岁已经当了妈妈桑,现在帮着隼人管理医疗版块,未来不可小觑啊。”
“等等,这是可以交给情妇打理的吗?”
“怎么不可以?这不是他们长谷川家的传统吗?何况美步是个草包,真交给她恐怕三年内就能败光长谷川家。现在这个情妇已经过了老太太安子那关,住到家里了。她没有背景,做什么都只能仰赖主母。这个结构真是他妈的长谷川家特有的稳定。啧啧,美步先被公主暴打,再被情妇登堂入室,除非她突然打通任督二脉脑子变好了,否则这辈子就只能做个豪门怨妇咯!”
又是一个嘉熙没想过的盲区。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乌糟混乱的世界或者才是真实的。她很厌恶这样的真实,但她依然想去滑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