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18岁的褚清黎知道自己被骗了。
那时,老师已经需要踮起脚尖来,举高手臂抚摸他的头,告诉他:“没关系,先去上大学,隔两年等事件淡下去再筹谋复出。这点事,长谷川家会处理的。”甚至,还把自己亲儿子身边的和也调拨过来给他,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那时,他当然知道和也是为了“能更好的管理他”而来,自然满含羞愧。但很快他便在冰场上见到了7岁的小樱,从好远飞扑到场边,仰起头甜甜地叫他:“哥哥好!”他扭头瞧见和也站在身旁,也曾是18岁上大学,离开了赛场。
那时,他轰然懂了。但他依然接纳了和也,甚至在大学期间硬逼着他肩负起半师之责,敦促指导自己坚持上冰训练,才终于换回19岁的第一个奥冠。
18岁的那时,他从没想过多年之后的自己再也不会为这样的事犹疑愧疚。
美步在酒店套房门口鞠躬的时候,大助理和也在她身后随手关门,自顾站在门厅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漫画来看。日冰协的新任副会长不禁白了他一眼,低声教训:“地毯都站脏了!”
昏黄的灯光里,清殿下微笑着从吧台处走上来问好:“会长阁下,欢迎光临。”修长的漫画剪影般的身形落在暗夜的窗前,瞧得美步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甚至一时自惭形秽起来:“副会长啦,副的。”
“很快!”对方走近来,笑得十分笃定。
美步只觉脑袋“轰”一声,热胀起来。这是在许诺她的高升之路,她当然知道不会是免费的。眼前这个人的传闻她当然听过,她的“堂侄媳妇”、她的前辈桜庭曾亲口描绘过这个人公寓内的模样。何止桜庭,从她做了长谷川家的长媳,便不断听到婆婆和公主闲话家常时,抱怨“家宅不宁”。每当此时,婆婆安子也总会劝典子“顾全大局”。
安子是一位典型的旧时代大家闺秀,耐得住性子扛得住风浪,20岁婚后到近40岁才靠人工授精生下独子隼人。尽管在那之前几乎所有家族旁支都枝繁叶茂,甚至三代同堂,安子却稳坐中军,直等到前几年终于将家族最年幼的“长子”扶上宝座继承了长谷川家。
美步摸不清婆婆和典子公主是否当真要好。当初典子公主选择了“运动战场上的神”作为天照大神的繁衍者后,很快便开始侵入他们长谷川家的势力范围,迅速将唯一可能成为赛场接任者的长谷川刚赶出了这场游戏。甚至回头再看,14岁便从青年组异军突起的长谷川刚,还未起势便已陨落,所谓“半生劲敌”只能被人嗤笑一声:“就这?”
可是婆婆偏偏就和她要好,或者,是因为赶走了旁支家的威胁,她的丈夫隼人才能更好的接手家族吧?但和长谷川家高度绑定的名人系依然在小樱手中。这大概也是婆婆和典子几乎总是黏在一起的理由。能制衡小樱的人,如今当然要看自己了。美步一直自豪于是这样的婆婆亲手挑选了自己:足够成熟、足够年轻、有光彩照人的成绩又有经营家族的决心。
此刻,那个对长谷川家族来说无比重要的人便站在眼前,挺拔纤瘦的身姿彻底抹杀了年龄的存在感。所以,她想,如果需要她持续为长谷川家奉献什么,她义不容辞。
眼看下一秒清殿下便突破进自己的守备区,她仰头细看那张儒雅清隽的脸,突然想起身后还站了一个丝毫不懂看人眼色的助理,忍不住又回头白了和也一眼。清殿下还是笑眯眯的,朝助理抬了下巴。和也便一声不吭转身开门出去了。
“这还差不多!”美步昂头进了房间。套房不大,半掩着卧室区,显得私密又包容。房间里几乎没开灯,只有吧台处的射灯照着倒置的酒杯茶杯,晶晶亮亮的。美步自感接收到了男方眼神中的鼓舞,抬腿便往里走,果然对方默许了。
她转进卧室,发现这里布置过于简洁:窗帘紧闭,窗前的摇椅上搭着素色的羊绒毯子,旁边床头柜上点着式样普通的台灯,床上是高支棉素色被单,看上去十分家常。正是这两年流行的“家居风”酒店设计。美步只瞧了一眼,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然脸红了。
身后,清殿下悄悄出现,差不多是在她耳根边上轻声说了句:“我很希望在年底的改选上恭喜你呢。”
她吓得扭头,一杯热可可已经递到了眼前。酒店里的暖气开得十足,并不冷。美步一进门便卸下了外披,只穿着刚才在酒宴上的粉色小礼服。但她接过热可可的一刻,还是被杯中的热气烘得暖融融的,仿佛全身要化掉一般,忍不住多嘴念叨了一句:“那只狗好讨厌,一路上问他什么都不说话。”
清殿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只是淡淡的笑。虽然他刚刚来到名人系时,总隐隐感觉到那位前辈结城大哥对他颇有敌意,但直到他走进青年组后,才真正和对方有了些许交集。当时和也在读研究生,已经和刚走进大学校门的悠斗成了哥们,偶尔两人会互搭着肩膀回到名人系在东京的冰场来探望。
这里的冰场是会员制,几乎没人和褚清黎同场滑冰。话痨又爱现的清桑总是一个人度过烦闷又紧张的一天,所以,他总会抓紧这短暂的机会向前辈们炫耀自己新学会的动作,独自在场上撒下欢声笑语。
多年来,他与各方博弈,几番交锋,和也无不出全力帮衬。这样得力的幕僚在美步这位未来的长谷川内家主口中竟也不过是“一条不识时务的狗”。他曾经驰骋赛场,演技高超,如今历经世事,更难再有什么言语会扰乱他的心神,纵然感慨万千,也不过淡淡接了一句:“为什么说人家是狗?”口气里甚至带着戏谑。
“猜你也不知道。“美步忘了情,竟然一扭身便坐上了床沿,“我也是翻家族相册的时候,听婆婆说的。外人怎么可能知道?”
清殿下还站在套间外的吧台处忙着,一面漫不经心地问:“职业赛已经开始了,接下来就是新未来城和马德里分站赛。你去哪个?”
套间内传出一声拖出妩媚的声线:“唉!”美步抱怨:“哪个都不想去。叶菲姆主席把滑联的钱都花光了吗?竟然要去热带举行滑冰赛。热就罢了,要么穷到吓人、要么土到刻奇……我好怀念巴黎!”
他哧哧笑了:“但两个都必须去?”
“是啊!好惨的哟!”
清殿下还是那样不慌不忙的,给自己也做了一杯热可可,尝了一口,味道不错。这才走到隔断后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然后?”
“她就是故意的,把我发配出去受苦。”她指的是小樱,清殿下听的明白,又听她继续抱怨:“咱们的会长大人和叶菲姆女士未免走得太近了。简直要把名人系送给人家了!那可是我们长谷川家资助起来的,她可真大方!”
他又笑了:“小樱是名人系的学生嘛。”
“对。这我倒是听说过。听说她曾经一度叛出师门,跟了你……“
“瞎说!”他又发出那种哧哧的笑声,“我哪有本事勾引到你们会长?”他边说边倾身向前,惹得美步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但他路过了正意乱神迷的副会长,半弯腰帮她把马克杯放在床头柜上,却没停留,径自走去了那张摇椅,自己那杯也放在旁边。略一顿,欠身伸手隔着自己的杯子,抄起了美步的热可可抱进了怀里。还是那么优雅又随性,在摇椅里慢慢摇着。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惹得美步心情大起大落,一时半刻已经坐了几遍过山车,看见自己的口红印便在清殿下的手指尖上方,美步再也收不住,生怕少说一句便被当做了外人,仿佛献宝似的开始往外倒:“整天跟在你身边的那条狗,大概率当年是在我们家混不下去了才跑去跟你混饭吃的。”
“你们家?哦长谷川家。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出身哪里?”这句话并不怎么友好,但笑容和煦。
美步根本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讥诮的话,只一味倒着:“结城那狗,当初跟着我家大哥悠斗的,后来因为撺掇悠斗闯了祸才被踢走的。谁想到你人这么好,竟然收留他到今天。”
“闯祸?”
“这种家族内部密辛肯定不会告诉你。说不定连典子殿下都不知道。”美步微微调整了坐姿,自信起来,“那狗天天撺掇大哥玩女人,花了家里不少钱。还有个刚成年的,搞大了肚子,就拉去长谷川医院解决。当时大哥找家里要了一大笔钱把女方按下去了。啧啧!”
“大户人家嘛。”他随口应答,带着些微刻意的躲闪。
这句话在美步看来,并不是客套或者推诿,几乎是一种邀请。她的头再次热胀起来,加紧爆料:“那时我公公也是这么说:‘钱嘛!就是用来花的。’不骂就算了,还奖励大哥一间公司,说什么‘年轻人,有闯劲儿。’你说可笑不可笑?那可是我婆婆也有份的财产,我也有份的!”她拼命强调。
“大户人家,难免的。”他重复喟叹。
“都是结城撺掇的。这种狗,就知道摇摇尾巴讨好主子。要不是他找来的女人,说不定公公怎么也要等他30岁成家立室以后才给公司。”
清殿下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动:“是他找来的?”
“我本来也不信,大哥虽然是婆婆养大的,但基因里就带着放荡,他要玩女人,还要把责任推给手下,我都能想象到。但婆婆告诉我,为了平息风波,公公拿钱时是给到结城的,还另外给了他一笔安抚他,夸他找来的女孩很鲜嫩,并不介意他带坏了儿子。那女孩才刚18,也不知道搞上的时候有没有15、6?呸!”
“悠斗跟和也在大学时就是好朋友。”这是个陈述句。
“婆婆一直说我幸运,要不是前些年大哥跟一个主妇殉情了,到今天能留给我们夫妇的家产只怕一半都没有。”
清殿下微微叹了口气,分辨不出是“遗憾”还是“幸好”,但他立刻又露出戏谑的表情:“因为他身边的狗很厉害?”
美步轻声笑:“狗才是败家的根本。所以我说你……对不起,殿下,结城想讨好你,也无非就是送些女人过来……”她双手垂下摸到床沿,突然意识到自己坐在哪儿,脸一红说不下去了。
清殿下合目点头,不置可否。气氛忽然尴尬起来,时间也变得难捱。终于,他开口:“上一次我去名古屋的冰场瞧了瞧,十几岁的小朋友几乎都是女孩子啊!”美步在心里嗤笑一声,忍不住抛了个媚眼过去:“你只关注十几岁的女孩子吗?”
“不是。”他讪讪地笑,“上个赛季,没有世锦赛,但大奖赛总决赛的冠军怎么说也是个男孩子,好像,并没带动几个男孩子来学花滑啊?你注意到更小的孩子里男孩子多吗?”
“没……”美步认真思考了一下,发现从未关注过这件事,便说:“现在我被会长压着,天天忙死了,先把她踢走才有闲情逸致去冰场玩。”
“上面还有叶菲姆女士。”
“对!一步步来。我最近都盯着她们呢。”
“我们的冰舞在你之后一直没什么顶流啊?小樱没说过什么吗?”
美步笑得花枝乱颤:“殿下,已经没有什么冰舞啦!不过就算是新双人,对咱们也没什么影响。”
“是了。商业化、职业化……说做起来就做起来了,可选手需要的配套真的能跟上吗?佐藤的俱乐部还撑得住吗?”
“佐藤?”
“没什么。”他稍微想了一下又问:“现在粉丝经济厉害,听说梅里、莱昂妮、陆明舜还有那个凯莉赵……几家粉丝打得热火朝天,还有认真碰面大打出手的呢。小樱应该也有一些对应策略吧?”
“这……粉丝而已,跟我们没大关系啦。”她生怕自己显得不够专业,又加了一句:“不过这点我以后会留意的。”
清殿下点头,又再沉默下去。美步无法忍受这种沉默,这个人明明就坐在自己一米之内,她总要做点什么。她探身向前,伸长手臂将手中的热可可放在床头,这样可以让自己的前胸掠过对方眼前。可惜对方似乎还陷在某种思考中,眼神并未集中到此。仿佛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美步又赶忙提起:“隼人最近也是整天不回家……”这句抱怨听起来更加重了自己的心虚,于是她又吞了下口水说:“我公公当年更厉害,情妇认真数一数,半个银座。”
清殿下终于笑了出来,目光也从虚空收了回来,停在自己身上。这总算让副会长放下心来,再次确认对方说到底只不过是个男人。她尽量压抑着自己心里蹦蹦乱跳,索性歪到床头,透过热可可杯上飘起的热雾斜眼瞟他:“典子殿下也会抱怨你呢。每次来我家,婆婆总是劝她看开些。”
对方没有反驳典子的抱怨,似是下了决定,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窗边“唰”的拉开窗帘。外面的夜色很沉,对面的高级公寓楼里星星点点透出光来,又远又冷。美步忍不住起身走到他身边,仗着胆子伸手去摸他的腰。清殿下打个机灵,扭身推开了她,看她眼神尴尬,忙解释:“外面看得见。”
美步也一惊,立刻退回房间深处去,眼看要走去大门口。清殿下知道此时散了后患只怕不小。赶紧走上两步叼住她的手腕追了一句:“对不起!”美步只觉得浑身一软,放弃了全部理智倒进清殿下怀里。对方倒没再拒绝,只是穿透她的长发,用指尖轻滑过她的脊椎,滑得美步骨头都酥了,忍不住哼出声来。他才叹口气说:“过几天,回东京,我还有事问你。”
此刻的美步乖得像只小绵羊,软绵绵哼唧:“也是,看门狗还在呢。”说着一步三回头去开了房门。门外,和也还在沉浸阅读,看门开了,才闪身进来,听清殿下站在门口吩咐他:“天晚了,要确保送长谷川夫人安全回去。”
美步转身再次白了和也一眼,对于“自己家的狗”何必给什么好脸色呢?临出门,清殿下追问了一个问题:“你说的那事,樱……长谷川会长知道吗?”
“她?”美步瘪瘪嘴,“这我可说不好。她只是长谷川家的分支,从我公公那一辈就分出去了。她又晚一辈,按说怎么可能让她管事?要不是那几年冰协实在没人了……”
清殿下微笑着打断她,柔声提醒她:“这里毕竟是酒店。”果然美步捂了嘴再附带一个羞涩的笑容。“看门狗”依然是那样冷冷的一言不发带着她走。清殿下便倚着门,目送他们走进电梯,心里判断:这一回,美步算得上是自己在长谷川家安插下的眼睛了吧?
他觉得很累,回到房间倒头睡下。夜里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还年轻不懂事”的自己和半师半友的幕僚。
16岁那年,他遇到了一闪即没的喀秋莎。女孩被簇拥着离开冰场的那一刻,少年的心空了。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堕入如此简单的陷阱。那之后,和也来到身边,默默安抚着彷徨无措的少年,使他终于从惭愧中成长起来,踏上今天的无敌之路。直到15年前的那场“意外”,他自认鲜耻的一生才终于留下了第一个深刻骨髓的悔恨。
那也是和也第一次请长假回到老师身边,处理一切相关事务。第二次,便是老师弥留直至去世。他以为他的一切只是在和也的注视下,何曾想过最初的那个陷阱竟经由他发起。“悠斗跟和也在大学时就是好朋友。”他怎么忘了?多年来推演了无数棋局的他竟忘了起手时,棋子已经攥在了别人手中。
平心而论,老师倾尽所有资源助他得到奥运连冠时,他是从心底里感激的。但他必须为自己的将来打算。15岁强行将他升入成人组时他以为这是老师的执念,还只在担心技术上无法和大人选手们抗衡,无法打入奥运。到18岁的轻浮过后,他早明白了世界的残酷。说讨好也行,说祈求、欺骗都好,他要把老师全部的资源握在手中。
他早就知道老师放任长谷川刚的成长,希望对手间可以互相激励。老师从不在乎他们谁会倒下,或者痛苦哀嚎,只要还有一个站在场上,那就是她的胜利。他更知道和也想要扑杀长谷川家的心始终如一。而“悠斗跟和也在大学时就是好朋友。”这一切本来顺理成章,浅显直白。但他竟因和也的支撑刻意忽略了这件事。
30年了,他们互相都很清楚彼此利用了彼此,但竟都认真地以为对方对自己毫无保留,竟都认真地为对方付出半生。
30年,他才惊觉自己完美地继承了老师的衣钵。
第二天,“长谷川家的狗”来叫起的时候,他赖在床上瞪着眼瞧天花板,隔了一会儿才开始布置工作:“斯德哥尔摩市中心那家咖啡馆,尽快卖掉吧。被人找上门过,不好再留了。”
“好。”助理一边打开衣柜门,将清殿下要穿的衣服取出来,一边答应着。
“你亲自去一趟。”老板又追加一句。这件事看来对他很要紧。
“好。”他又答应着,突然想起来:“纱纪的电影后期做得差不多了,正筹备上映,很多事情谈。”
老板“嗯”了一声,坐起来思考一会儿,决定:“你还是回去斯德哥尔摩亲自办。让米什卡过来顶一下这事。”和也送出衣服的手臂略微一滞。好在听见老板解释:“电影已经拍完了,你趁早抽身更好。让米什卡去扛。”
“好。”他伸出手臂,将熨得笔挺的T恤递了过去。
清殿下深吸口气,最后吩咐:“真希的忌日快到了,你帮我送束花吧。”
“好。”助理公务性的口气里听不出一丝动摇。